半天,朱老頭抬起頭,他剛要再囑咐吳蓮幾句,他的眼角往上一瞭,他看到了吳蓮身後的劉香娥,他的嘴角哆嗦了幾下,那是他的氣憤。劉香娥今兒一身新旗袍,雖然不是什麼上等的布料,也算做工精細,紫紅相間的花紋,穿在劉香娥身上多了幾分姿色,她一頭黑髮梳的順溜又油澤,她臉上擦著厚厚的胭脂水粉,她的一泯一笑透著嫵媚妖冶,香氣襲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今天出嫁的是她劉香娥。
朱老頭想埋怨劉香娥,他張張嘴巴沒有吐出半個字,他不停地砸著他的嘴巴,他不停地搖頭,他真想絮叨劉香娥幾句,他又一想今兒正月十五,是元宵節,又是吳蓮的喜日子,算了吧!
新郎家迎娶吳蓮的馬車停在了柳巷子的路口。劉香娥故作殷勤地扶著吳蓮的胳膊,遠遠看著似乎是她攙扶著吳蓮往前走,她嘴裡一邊絮絮叨叨,她一邊哭哭啼啼,她臉上卻沒有一滴淚,“吳蓮呀,以後混好了,回來看看你娘我,不要忘了你娘我呀!”
吳蓮點點頭,她的腳步很沉,好像有誰拽著她的兩條腿,她停下了腳步,她慢慢回頭,她想再看看她曾長大的柳巷子。
這個時候柳巷子裡也只有老人和孩子,幾個老人身子往街口挪了幾步,他們默默目送著吳蓮,他們就是這樣送走了吳蓮的祖母,他們今天也是這樣目送著吳蓮出嫁。
吳蓮向柳巷子裡的老人和孩子們點點頭,恍惚之間,她似乎看到她祖母就坐在家門前的臺階上,祖母在向吳蓮微笑,笑得那樣慈愛……吳蓮想起了她與祖母相依為命的生活,祖母為了他們兄妹不受他們後母的氣,忍氣吞聲,每天在生與死之間掙扎,每天在刁鑽刻薄的劉香娥面前拖著殘疾身體賣力做事……祖母真的不容易啊,祖母真的好可憐呀!想到這兒,吳蓮心裡升起一層悲哀,她情不自禁地嚶嚶哭起來,“祖母,俺走了!”
“你嘴裡胡說什麼呢,那個老不死的早死了不是嗎?”劉香娥滿臉氣惱,她悄悄地狠狠地擰了吳蓮一下,疼的吳蓮咧咧嘴。
馬車旁邊走出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他一身黑色綢緞衣服,還有一頂大禮帽扣在他的臉上,遮住了他的眉眼與大鼻子,他嘴角抿著,看著喜慶又憨厚。他看到劉香娥攙扶著吳蓮走過來,他急忙往前快走了幾步,他一邊從劉香娥手裡攙扶過吳蓮的胳膊,他一邊把一包糖遞給劉香娥,“娘,您拿去分給鄰里鄰居吧!”
“好,好!”劉香娥喜樂樂地從那個男人手裡接過那包糖,她先抓起一把塞進她自己的懷裡,她又拿出幾塊分給站在前面的朱老頭和其他幾個鄰居,“呼啦”一群孩子圍住了她,她急忙一邊退著,一邊吆喝,“沒有了沒有了!”突然劉香娥“撲通”摔在地上,她手裡的那包糖散了一地,孩子們你爭我搶,很快把那包糖搶的一塊也沒剩。劉香娥蹲坐在一個水坑裡大呼小叫,沒有一個人理睬她。
“妹妹!”突然,吳窮的聲音從前面小路上飛來,吳窮大踏步地奔向吳蓮。
吳蓮在馬車前猶豫了一下,她抬起頭看到了吳窮,“哥哥——”吳蓮激動地大哭。
“妹妹,今兒俺回來送送你!”吳窮一邊說著一邊跑向吳蓮。
“哥哥,你去哪兒了?哥哥你去哪兒了?”吳蓮看著消失好幾天又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的哥哥,她心裡一酸,她嚎啕大哭,吳蓮悲哀的哭聲讓在場的所有柳巷子的人流淚滿面。
“妹妹,你,你嫁過去後,好好照顧自己!”吳窮抱著吳蓮的頭,低低說,“俺很好,俺和朋友在一起,你不要擔心,有時間俺再回來看你!”
“哥哥——”吳蓮嘴裡不斷地喊著她的哥哥。
吳窮抬起頭,他看著那個穿著新郎服飾的男人問,“您是妹夫吧!”
“嗯,你就是吳蓮的哥哥!是俺大舅哥?”那個男人聲音爽快。
“俺去了解過你,你不是壞人,以後,俺今兒把妹妹交給你,你一定好好對俺妹妹,她是俺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如果你對她不好,讓俺知道了——俺不可能輕饒你!”吳窮一邊對那個男人說著,他一邊攥攥他的黑拳頭,他又把拳頭舉起來在那個男人眼前晃了晃。
“不會的!放心吧大舅子!”那個男人沒有慌張,說話口氣誠實。
吳蓮走了,被一輛馬車拉走了,吳窮一直目送著那輛馬車在柳巷子前面路口拐角消失,他回頭又看了看他曾住過的柳巷子,他咬咬牙,他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他一下鑽進了旁邊的一條小路,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天終於不再那麼冷,暖和了一些,枯樹枝漸漸發出了新芽,似乎在一夜之間,它悄悄地冒出了一層層的嫩綠。
柳巷子旁邊的草地上,乾枯了一個季節的桃花樹吐出了幾朵嫩嫩的、小小的花蕊,粉粉的、油膩膩的可愛,像一個個新出生的嬰兒,仰著細糯的小臉,幾片綠色的芽兒擎著張慌的小手,小心翼翼地呵護著,生怕弄碎了那點點歡喜、那點點新鮮。偶爾一陣風輕輕吹來、悄悄停下來,帶來一片細細的霧,霧似雨,滴滴落下,晶瑩剔透的水滴又像一滴淚,二滴淚……陽光出來了,花迎著風、迎著雨、迎著霧、迎著光,真美!在這個悲慼戚的、匆忙忙的、失魂落魄的世界裡,沒有人停下腳步欣賞這樣一抹春的氣息,可它還是靜靜地來了。
二月春歸風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
殘紅尚有三千樹,不及初開一朵鮮。
空蕩蕩的肚囊裡哼不出袁枚的詩句,多少文人墨客藏起了那份雅緻,自得的悠閒被困境消受。
新麗這幾天很忙碌,她不知跟誰學會了織手套,四根竹子針在她手裡飛舞,讓新菊新新看得眼花繚亂。
“俺拿不起繡花針,拿這個竹子針還很順手。”新麗看著滿眼奇怪的新菊,“這是朱家老太太教俺的,一副手套能換一兩黃豆,以後咱們家可以有黃豆吃了,黃豆可以生豆芽。朱家老太太說,織好了就送她那兒,她讓她兒子拿去賣掉。”
“俺什麼時候能掙錢呢?掙了錢吃肉,吃餃子!”新菊撅著小嘴嘟囔著。
劉纘花每天都很忙,她忙碌的身影裡滲析著她臉上的喜氣。宋先生很少來,不知他在忙碌什麼?偶爾那個拉二胡的老頭偷偷站在葉家院門口外,他向院裡喊一聲新新的名字,他給孩子們留下一包瓜子,或者一包江米條,他也不多說話,更不進屋,匆匆來,匆匆去,他似乎也很忙碌,他的二胡曲也很少傳到柳巷子裡來,這說明他不是天天在公園附近溜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