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些賀衝心知肚明,卻怎麼也恨不起來。儘管獨自留在人世承受著無盡痛苦,但他清楚還有一個人比他更可悲,也為這個人不止心碎過百遍……
這個人就是賀依娜,鹿城最漂亮的女孩,不僅如此,可能也是最聰明最有能力的。高貴的出生,優越的個人條件,無人能及的家世——她完全是造物主的寵兒。
可賀依娜的人生少了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運氣。她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有一對利益燻心慾壑難填的父母,或許還要算上賀衝這個不合時宜的弟弟,她成了犧牲品。
入殮時,賀衝特意叮囑化妝師將她的容貌恢復到最佳,以至在遺體告別時讓她看上去不那麼像具屍體,而是如童話中睡著的公主一樣。賀衝愛她,即便被她親手推下水庫,也愛。
他猛吸一口氣,逼回充溢在鼻腔內的酸楚,轉而嚴肅的看向父親賀佔霆的墓碑。
如果問悲劇從何而來,賀佔霆絕對算是源頭。早年的發跡史讓他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冷血動物”,自私、霸道、兇狠、無情、不擇手段。他算計朋友,玩弄女性,偷奸耍滑,無視法紀。直至今時今日,也還有人在茶餘飯後議論他的作為,表示出毫不掩飾的唾棄。
但有一點賀衝非常敬佩父親。在對待子女的問題上,賀佔霆完成了一個父親應有的擔當,至少在他生命最後階段做到了無私無畏。他本可以繼續活著,只是要承受中風偏癱及其他一些老齡化引起的生理不適,但他放棄了。放棄不是因為悲觀或倦怠,而是因為那份對生命的最可貴最美好的祝願——他將心臟移植給了自己的另一個孩子,楊千葉。
死之前,他原諒了所有人,或許還包括他自己。他希望將一顆沒有雜質,沒有怨恨的心臟饋贈給虧欠了多年的千葉,讓這個女兒從此問心無恨,過上平常人的日子。這份沉甸甸的禮物凝結了他為人的所有經驗,也飽含了他對所謂“財富”的全新理解。
哀思好一陣時間,賀衝慢慢閉上眼,每每想起過去這些事,他都覺得這世界髒極了。好在這座陵園清幽無擾,鳥語花香,他希望長眠於此的他們能徹底獲得解脫。
可他自己該如何解脫呢,他不得而知。
走出墓園,米勒的黃總已知趣的離開,賀衝開車直奔城東一家花店。
非洲菊,鑽石玫瑰,石竹,百合……一簇簇嬌豔欲滴的花綻放在櫥窗內,彷彿隔著玻璃都能聞見香氣。
楊千葉裹著頭巾,手捧一大把剛修剪完畢的鳶尾。
“來啦……”她衝賀衝招呼道,將手裡的花插入花桶。
賀衝摘下朵玫瑰聞了聞,有些類似蘋果的香氣。
“今天比較閒,過來看看你。”
千葉抬起頭,兩個臉蛋紅彤彤的像撲了胭脂。
“我猜你就會來,剛才小袁給我打過電話了。”
“哦。”賀衝聳聳眉頭,將那朵玫瑰揉成無數瓣。
“我的態度還是那樣,奧古是你的,應該你全權管理,不需要找我問意見。”
“爸死的時候明確交代過,奧古你一半我一半,怎麼能讓我一個人做主呢。你這叫偷懶,知道嗎?”
聽到這話,千葉不置可否的垂下眼簾,故意擺弄起那些無需擺弄的花,甚至將身子背了過去。她知道賀衝這聲“爸”也是替她在喊,但就是這個稱謂將他們貼近在一起,又徹底隔遠。
“我幫不了什麼,真的,奧古的生意又不像花店,收錢找錢就好,裡面那麼多學問,我只怕越幫越忙。”她抿抿唇解釋道。
“我知道你還是不肯接受,但事實上他的確是你父親。”
賀衝在等,等她轉身會是激動的反對,還是無言的沉默。這兩年來,就這個問題展開的討論已太多太多遍,千葉始終不置可否。當得知賀佔霆才是自己親生父親時,她感覺整個世界崩塌了。如果說楊槐裡那個假父親傷害過她與她的母親,那賀佔霆這個真父親就是將母女推向悲劇的最原始的那道力。
可她又有一絲惻隱,每每想到賀佔霆就如同想起母親莫蓮之,心內隱隱作痛。此刻在她胸口跳動的是賀佔霆的心臟,她時不時總會感到一種莫名的哀傷。但這種哀傷不像以前那般綿延不止,只要睡一覺就能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