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瑋是大漢朝丞相,是一位年輕的丞相,他的仕途至今看來還是非常輝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李瑋的地位無人可以替代,他對新經地位的肯定基本上可以代表天子,代表朝廷。有了李瑋這句承諾,新經在天下穩定後將得到迅猛發展,鄭玄大師在新經中的巨擘地位也有了堅實的保障。
“但是,新經有兩個不足的地方。”李瑋望著喜形於色的兩位大臣,緩緩說出了一句令人心驚膽戰的話。
“本朝今文經學的儒生們一般抱殘守缺,穿鑿附會,而古文經學的儒生們雖然在學問上比今文經學的儒生們要廣博得多,但仍不能擺脫傳統的束縛和桎梏,最顯著的便是學。古文經學的拘泥於象數卜筮,支離瑣碎,可厭之處和今文經學的學相差無幾。”
“鄭玄大師在融合經今古文經學的時候,在註解學的時候,依舊沒有擺脫這種束縛和桎梏。他在註解中摻雜了大量的讖緯並且解經煩瑣,這正是昨天遭到王朗、宋衷、高堂隆和穎容等一批大儒名士指責的原因。”
“讖緯和繁瑣是新經的兩個致命缺陷,尤其是讖緯,更成為今古文經學兩派儒生共同攻擊的物件。”
“關西楊家是今文經學世家,在今文經學走向窮途末路的時候,他們突然跳出來,以新經指正新經,以新經反駁新經,以新經糾正新經,不能不說他們的智慧非常高,他們的策略非常巧妙。”
鄭玄大師本人更偏重於古文經學,他在注經的時候,沒有遵循師法、家法,也不守章句。但幾百年來,讖緯之學已經深深紮根於經學,對儒生們的影響可謂根深蒂固,所以他也不能例外。他在融合今古文經學的時候,對讖緯採取了保留的態度,在注經中多以讖緯為據,並且為緯書作注。
讖緯之爭由來已久。本朝經學大儒在治經中,是用讖緯,還是反對讖緯,一直爭鬥激烈。所以當今古文經學走向融合的時候,如何對待讖緯是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
本朝自光武皇帝以來,盛行讖緯之學,從此有了“用讖緯”和“反讖緯”的爭論。
“用讖緯”其實就是傾向神秘主義的以讖緯治經,“反讖緯”就是傾向理性主義地旗幟鮮明地反對用讖緯治經。
這兩個派別分歧太大,兩百多年來,凡是“反讖緯”的儒生都沒有好下場,比如大儒王充、張衡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所以“反讖緯”一派一向人才凋落。對於那些試圖走進仕途的儒生來說,選擇何種方法治經,不言而喻。
鄭玄大師注經,採用了讖緯之學,屬於“用讖緯”一派,這本無可厚非。但問題是,大漢經過二十多年的戰亂後,讖緯之學遭到了殘酷的血淋淋的打擊。它的的確確成了不合時宜的,與時代格格不入的,無益於大漢中興的學術。
二十多年的戰亂,幾千萬人的死亡告訴大漢一個事實。實力才是決定一切的力量,所謂代表神意的讖緯根本沒有意義,它既不能挽救社稷,也不能拯救無辜的生靈。
今文經學之所以迅速走上末路,原因就在於以讖緯治經。舊王朝沒有了,以神意來論證大漢王朝合法性的讖緯失去了支柱,緊緊依附於王權,以讖緯治經的今文經學也就無法生存了。
至於新經繁瑣的問題,和讖緯同樣有關係。鄭玄大師注經,引入了讖緯,神秘妖妄之說充斥其學,當然不可能擺脫煩瑣的影子。另外,鄭玄大師注的時候,沿用的是本朝象數易學的方法,爻辰、卦變、互體兼採,自然煩瑣。還有一個原因是鄭玄大師偏重於古文經學,熱衷於辭訓。古文經學的訓詁也有瑣屑之病,故鄭玄大師在融合今古文經的過程中,無論對今文經學,還是古文經學,都存在著反繁瑣的問題。他以一人之力,當然難以解決這個問題。
李瑋望望神色凝重的兩位大臣,語氣漸漸沉重起來。
“對於朝廷來說,選擇何種經學為官學,只有一個標準,一個唯一的標準,那就是是否有利於社稷的穩定,有利於大漢的中興,有利於大漢的長治久安。”
“大漢的國政實踐才是決定官學的唯一標準。”
郗慮和趙松霍然而悟,李瑋這句話猶如醍醐灌頂,讓他們立即意識到新經危機的根源所在。
“當初朝廷力推鄭玄大師的新經為官學是一種迫不得已的選擇,因為當時今、古文經學兩派爭論激烈,隸屬於經學兩派的朝中大臣各不相讓。為了緩解朝中矛盾,迅速推行新政,朝廷才選擇了這種融合今古文經學兩家之長的新經學。”
“古文經學一直‘反讖緯’,王充、恆譚、尹敏、張衡等大師都是如此,到了馬融、趙岐大師這一輩,還是如此。”李瑋說道,“新經成為官學後,對於古文經學來說是一種打擊。兩百多年來,一代又一代的古文經學家們前赴後繼,一直想讓古文經學成為官學,但最後卻被剛剛興起的新經奪取了官學的位置,由此可見他們心中的失落和憤懣。”
“這個時候,今文經學成了古文經學的盟友。今文經學發展到今天,已經失去了官學位置,不能對朝政繼續實施影響了。但過去研習今文經學的大儒名士們幾乎都是兼習兩派經文的‘通士’,尤其是最近幾十年,更是如此。所以他們很快就能轉變研習方向,繼而和古文經學的儒士們一起,舉起了‘反讖緯、反繁瑣’的大旗,共同對抗新經,試圖把新經趕出官學,讓古文經學坐上官學的位置。”
李瑋輕輕敲了一下案几,加重了說話的語氣,“你們想想昨天的太學爭論,最後站出來攻擊新經的是誰?是關中馬家,是馬融大師的後人馬豐。是許混,是許劭大師的兒子許混。這兩個人站出來支援王朗、高堂隆,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書房內陷入了沉默。
“讖緯之學,今文經學融入其中不分彼此,古文經學也大量採用,相比起來,新經中的讖緯並不算嚴重。”郗慮慢慢說道,“現在今古文經學儒士突然提出,經學應該在兼採今古文兩經的基礎上,完全剔除讖緯,是否太過極端?”
李瑋搖搖頭,鄭重說道:“朝廷曾三次下旨,收繳讖緯書籍,反讖緯的態度非常明確。”
“讖緯神學所宣揚的符瑞災異說,其用心未必壞,但效果卻極為惡劣。本朝大儒王充在中對讖緯有過評論。讖緯神學或許在光武中興時期,大漢重建過程中起了積極作用,但當社稷恢復穩定後,這種學說的負面影響隨即遠遠超過了其積極意義。它所宣揚的那些東西,實際上只能導致百姓對天子、朝廷和國策的極度不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