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想當聖母,就要準備突破底線;既然濫施同情,就要準備麻煩上身。去扶摔倒的老頭老太太是這樣,去給叫花子發錢也是這樣。
荊州的叫花子們很久都沒能這樣過節了。
上次光澤王祝大壽,他們去討喜,結果討了一頓棍子。卻想不到一名蜀地來的宗室,只能坐驢車的爵位,出手竟如此大方。一人十個銅子,至少可以買半斤米。若能僥倖領上三五回,那就可以敞開肚皮飽上兩三天!
這樣的好訊息以光線的速度迅速向十里八鄉傳播。所有知道訊息的人,即便他還沒慘到要飯的地步,他都會權衡利弊,為什麼不抹下臉皮,大膽伸一回手呢?
最後的結局是,荊州城裡的叫花子只有八千,最後來了一萬二。這麼大的群體性聚集,而且包圍的是座郡王府,立即把荊州府各級官衙都驚動了,鬧得坐鎮荊州的偏沅巡撫陳睿謨,也不得不過問起緣由來。
然而聽到這個訊息,肇事者並沒有驚慌失措。
他的臉只僵硬了幾息時間,然後迅速將杯中殘物傾入喉中。放下杯子,他用不甚清晰的話語吩咐道:“呂頭,出去給乞丐喊話:就說明日老地方,江邊碼頭排隊,一人十個銅子!明天己時,不見不散!現在哪能有那麼多銅錢,要錢也不看個時辰!”
沒等呂三急出話來,肇事者又補充了一句:“明白告訴他們,蜀藩世子,以仁治國!蜀藩世子,信義為天!如要天天吃飽飯,就到蜀地去墾田!”
……
能用錢擺平的事都不是大事,況且擺平的錢不是自己的。朱至瀚力排眾議,用錢莊的開辦費擺平了叫花子。
擺平了叫花子耽誤了許多時間,甚至錯過了吉時。第二日晚間,緊鑼密鼓的朱至瀚在長陽王親自陪同下,拜訪了惠王府,並與遼藩的眾多宗室頭面人物一起見了面。
遼藩宗室對朱至瀚熱情備至,但崇禎皇帝的親叔叔——惠王朱常潤府上僅出來了位九品典簿便把朱至瀚打發了。那典簿攔在端禮門前對朱至瀚和長陽王道,祖宗家法,二王非有詔不得見面;宗蕃若有交通情事,亦為朝廷律法所不容。所以請二人速速哪來哪去,不要打攪惠王參禪悟道。
朱至瀚被打發,卻無機可出。他便於第三天早晨告別了荊州。
下一個目標是世子交代的重點:楚王朱華奎。
從荊州坐船到武昌,順風順水,一個多晝夜便可直達武昌城下。朱至瀚本可在中途某個城市下船,找個溫柔鄉歇腳,順便參觀下心儀已久的楚地名勝,如岳陽樓等地方。可因盤纏少了,所以在呂三等人的堅持下,繼續前進,在船上過夜。
船上人多地方窄,還要裝禮物和補給品,所以沒那麼多講究。朱至瀚和呂三兩個頭領合用一個單獨的艙室,其他人只好擠在一堆。
江上風大,四周全是水,晚上比陸地上更冷。呂三扯了一下棉被,儘量在不露出腳的前提下把上半身多蓋上一些。他在黑暗中聽見旁邊動靜,便迷著眼道:“公子,想不到用了區區百餘兩銀子,便收買了荊州一府人心。難怪世子要用你來出使六國!”
“出使六國”的話把朱至瀚逗笑了。遼、楚、荊、吉、榮、岷,不是正好六國嗎?只是加上華陽這個郡國,那便是六個半了。惠王本不在拜訪名單之列,因為發錢的事情鬧大了,這才不得不禮節性表示一二。惠王避而不見,對於朱至瀚並沒有什麼損失,因為他給惠王的禮物依舊大張旗鼓送了出去,讓荊州城的官員和百姓都知道。
一藩對另一藩的國禮,哪怕是根稻草,惠王府那九品典簿又豈敢輕易拒絕?除了惠王,楚地還有一個藩王是不用去的,那便是衡陽府的桂王朱常瀛(YING)。朱至瀚在出發前召見時問過世子,連武岡州的岷王府都要去,為什麼不去半路上的桂王府。
世子只是淡淡回道:“一個就夠了,用不著兩個。”
這句話什麼意思,朱至瀚直到現在也沒有想明白。
楚藩是下一站,是最重要的一站,但也是最困難的一站。
楚藩曾與秦、周、蜀三藩並稱“天下四大富藩”。他們世系皆可直溯到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楚藩宗下子孫繁衍,人口眾多,在大明藩國中一向以不法著稱。
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上元燈節,楚世子朱英耀將其父朱顯榕公然謀殺,案情極為重大,情節極其惡劣。
案卷記載,“(朱英耀)先用毒鴆,不果,遂用銅瓜擊頂。”殺父逆子朱英耀的結局當然是伏誅京師,焚屍揚灰。慘案發生後,人們深究原因,才發現受害者朱顯榕也不是個好東西。他“暴虐於其國,內外俱不能堪,人已離心。”長期嫌棄有足疾的世子朱英耀,讓他去出家當道士,以便為他喜歡的其他兒子讓路。
時人對朱顯榕的被害,不是同情,而是拍手稱快:“時聞楚王貪酷已極,人無可奈何矣。天為楚民報讎(仇),乃假手其子,身弒子滅,天定勝人之理也!”
弒父逆子朱英耀死了,繼位的是朱英嶮(火字旁,XIAN),也就是現任楚王朱華奎的爹。從嘉靖三十年到隆慶五年,楚藩終於平靜了些時日。到朱華奎在楚王位上,楚藩再度進入了混亂的時期。
亂子首先是從朱華奎的血統開始的。在他三十五歲那年,楚藩一位宗室朱華趆向朝廷告發朱華奎不是楚恭王的親生兒子,而是抱養的;本不姓朱,而是姓王。
王室血統可是天大之事。此事一出,許多楚藩宗室立即捲入,如東安王、武岡王、江夏王都異口同聲站到了原告朱華趆一方。接著朝廷的黨爭也捲入進來,內閣首輔、浙黨領袖沈一貫站到了被告一方;東林黨人、侍郎署禮部尚書事郭正域站到了原告一方,背後的支持者是次輔沈鯉。
首輔次輔爭位,湖廣官府本不想管,卻不得不管。湖廣官府大刑七十餘人,依然沒有找到任何朱華奎不姓朱而姓王的證據。眼見勢態越鬧越大,皇帝突然下旨,終止了該案的調查。恐怕這個時候,聰明的萬曆皇帝已經發現了:這不是什麼血統之爭,而是利益與權利之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