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漁溪場約三十里,低山淺丘中有一處廢棄的驛站。遍地的殘垣斷壁,既可以隱約看出此地以前的繁華,又可以看出長時期的動亂和戰爭對巴山深處的毀滅性破壞。道旁有一間低矮的土坯茅草房。房屋已經大幅度傾斜了,彷彿下一刻就會倒下,成為荒草覆蓋下的大堆泥土。儘管這裡的主人邀請第十八營的營長王省吾和副營長萬吉富進屋去避雨,順便喝碗熱水,但是全身溼透的王省吾還是堅決地拒絕了。
在這種雨勢下,繼續行軍是不可能的了。近千名護國軍戰士和六百多官軍輔兵,以及他們押運的兩百輛雞公車,都被迫滯留在驛站外的道路上。他們頂著一塊塊油布,在大雨中淋著,在泥濘中泡著,忍受著山風的刺骨。
作為一營主將,“軍井未達,將不言渴;軍幕未辦,將不言倦;軍灶未炊,將不言飢。冬不服裘,夏不操扇,雨不張蓋。是謂將禮。”的道理,王省吾是非常清楚的。這是個困難的時刻,既是對意志的重大考驗,又是凝聚全軍的絕好機會。士兵們在泥濘的山路上走了四十里沒有休息,正是最疲倦、最飢餓、最寒冷的時候,如果將領們能與他們同甘共苦,他們就能在以後的歲月中用生命和忠誠來回報。
按照營部的命令,幾位年輕的連長和年近半百的萬吉富都聚到了茅屋滴水的草簷下。王省吾踏過泥地上遍佈的小水坑走了過來,順手把頭上的油布揭下,往空中抖了抖,將積攢的水珠抖落,然後走進草屋,將茅屋中那位老軍客氣地請了出來。
“此乃黃老哥,此地的老驛卒。”王省吾指著那位頭戴破爛氈帽,身著碎瓦片一般破袍的乾瘦老頭簡短介紹道。
“啥驛卒啊,老黃曆了,驛站早被皇上給撤了。”那老頭用漆黑的手指點點頭上的氈帽笑了笑。那擠出來的笑容隱沒在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中,幾乎難以察覺,“如今,這三廟驛就我一個孤老頭子,等死罷了!”
“土暴子害了你兒女,害了全驛的百姓,你老哥還能一個人守在這裡,不簡單!”
王省吾說到這裡停頓了下,眼睛卻始終盯著老驛卒:
“等護國軍打敗了土暴子,這裡也會建起王莊。那時,三廟驛還會是個熱鬧的村莊,再也沒有土暴子前來騷擾,所有人都能太平地生活……”
王省吾說到這裡又停頓了一下,“你老哥也能再娶一房,生個一兒半女,傳宗接代!”
王省吾最後那句話,明顯打動了老驛卒。他露出了嚮往的神色,只是這股神色很快黯淡下去。他向王省吾微微躬身垂首,淡淡道:“將爺,謝您吉言了。您有什麼吩咐,儘管開口!”
該說正事了,王省吾咳嗽一聲,環顧一週正色道:“劉將軍所部步兵大隊昨日一早出發,向漁溪場前進。他們沒有輜重,行動迅速。我方才問了老哥,他們昨日下午落雨前便透過了此地。我估計,劉將軍現在已經到達了三河場,順利與前鋒騎兵會合!我們和官軍弟兄們運著輜重,本來計劃著晚一天到達三河場,可這場該死的雨!”
王省吾環顧四周,見大家聽得認真,接著又道:
“大家都知道了,前頭的山溝出了個突然情況:山洪爆發把探路的兄弟沖走了一位,生死不明!現在我們帶著千石糧食,根本無法直接透過。我們只能在這裡等待,等待老天放晴山洪退去。可雨什麼時候能停,山洪什麼時候能退去,誰也不知道!我現在最擔心兩件事:一是軍紀;二是土暴子。但這兩件事實際上是一回事:士兵為了避雨到處亂竄;而土暴子會借我們分散之計趁機偷襲!因此,我們要立即下營,組織防禦!你們說,何處下營最好?”
冒雨下營?
軍官們面面相覷。
天下雨,行受困,下營是個合乎邏輯的選擇。可士兵們拖著沉重的糧車在泥濘的山道上跋涉了四十里,已經極度疲憊。現在時值中午,大家還沒有吃午飯,這時下營……
萬吉富是副營長,他的意見是有分量的。見幾名連長對自己擠眉弄眼,他躲不過去,只好把皮靴上附著的大坨黃泥在一塊有稜有角的大石頭上蹭了蹭,硬著頭皮敷衍道:
“下營……也好。只是此地泥濘一片,不知營長想在哪裡下營?遠了高了可不成,這些雞公車大車可不能上山……”
王省吾沒有作答。他把和藹的目光轉向那老驛卒。
見王省吾轉向他,那位老驛卒只好答道:“將爺要下營,這裡就有地方。三廟驛地勢平坦,容易過水。前頭路邊有一個小山坡,坡不高,也沒水窪……”
營參謀兼第五連連長張文江的身影掠過長長的行軍佇列,在身後留下了飛濺的泥點。被泥點選中的第五連士兵注視著他們的新任連長飛奔而去,把罵人的話活生生地吞進了肚子。
“報告營長!”
張文江跳下王省吾的戰馬,雙手拉住焦躁的馬匹,“我去勘察了地形。附近最好的下營處,就是前面的小山坡。坡度不大,利於排水,雞公車大車都能上去。山坡上有座破爛的關帝廟,可以避雨,做營部。山坡南面是漁溪河,東面是過山洪的山溝,北面和西面擠在一起,正面大概兩百步,利於防守……”
張文江一口氣將地形勘察的結果報告出來。王省吾非常滿意地點點頭。他向老驛卒表示感謝,然後一揮手,帶著幾個連長向前走去。
長蛇一般的隊伍重新遊動起來,艱難但堅定地向前。
老驛卒站在屋簷下,手裡拎著一袋乾糧,心裡五味雜陳。這時候,他不知道,他應不應該向山上的土暴子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