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四年臘月十七日清晨,濃霧瀰漫,三丈之外不見人。
午後,濃霧消散,陽光普照,為冬日的大地帶來了些許暖意,也為即將開啟的歲末大戰帶來了好兆頭。
兩艘蜈蚣船在合州東門外碼頭接上朱平槿、廖大亨及他倆的幕僚,沿著嘉陵江溯流而上。
朱平槿和廖大亨今日之目的地是渠江上游的淶灘鎮(注一)。
為了讓船隻快速到達淶灘鎮,也為了節約槳手的體力,董克治在江岸邊每隔十里便安排了一隊縴夫拉船,每隊都有百餘人之多。於大江的水師船和邱家的軍糧船前幾日便是由這些縴夫一步步地拉了上去。
人多船輕,船行甚速。
隨侍的董克治向朱平槿稟報,這些渠江上的縴夫便是合州團練兵的主力。他們守紀律、尊上官、能吃苦、行動協調一致,都是些上好的兵源。若不是世子願意將他們納入護國軍,那麼等土暴子打退之後,他就不得不將這些團練兵解散。他個人雖然富甲一方,但畢竟不是官府,沒有能力永遠養著這些兵。就算他願意苦撐下去,其他士紳也不一定願意。可是團練兵一解散,官軍和土暴子再來騷擾怎麼辦?
董克治的話引起了朱平槿的深思,他在腦海中把最近的新情況和今年來的一些列現象串聯了起來。
宋振宗說,這次第三團不僅出動了第四營、第五營全部,還出動了張寶恆第六營的三個連。他與賀有義打的如意算盤是,既然第三團之第四、五兩營從瀘州到合州,要經過渝西的榮昌、大足和銅梁等縣,那麼正好以防賊之名順路佔領,擴大蜀王府的地盤。
當第四營順利佔領榮昌縣之後,快馬傳回訊息,陶先聖已經先行佔領了大足縣。賀有義立即親率第六營三個連改道順江而下。一連佔領永川;二、三連佔領江津後,繼續向壁山前進。然而昨天朱平槿接到賀有義報告,重要的城市江津和壁山都順利佔領了,六營一連卻在永川城下吃了閉門羹。
去年底獻賊襲擾四川,永川知縣戴曉雲望風而遁。永川生員們自發組織了團練,堅決不放官軍進城,一連如何解釋都沒用。賀有義請示是否攻城,看來他被永川書生們惹火了。
自發組織團練對抗土暴子的官府士紳,除了賀有義遇到的永川生員們,還有朱平槿親自見到的喬文遠和董克治,今年以來還有陳有福、羅景雲出征途中遇到的懷口士紳姚玉麟、南部吏員李俊英、李俊成、周文正、李坷,營山生員王光興(注二);田騫遇到的榮縣知縣秦民湯;李四賢遇到的南充生員樊明善、武生陳懷西;江鼎鎮遇到的西充致仕御史李完;馮如虎遇到的大竹武生王萍兄弟;賀仇寇遇到的安嶽進士竇可進、王起峨等等。
這些官紳無一不是在當地極有影響和勢力的官吏、讀書人和大地主、大商人。他們在面臨叛亂、土暴子或者官軍的直接軍事威脅時,已經沒有了過去那種束手束腳的顧慮,開始毫不猶豫地起兵捍衛自己和地方的利益。所以每當土賊或者流賊攻城時,城頭上總有那些手無束雞之力的書生們的身影。
劉名升剛剛呈報的情況匯總中稱,渠縣城破時,渠縣士紳俱與土暴子巷戰,死傷殆盡。丁憂在籍的兵部右侍郎李含乙(注三)力竭被執,罵賊而死,死況極為壯烈。蓬州和營山遭遇土暴子圍攻時,逃到這些地方避難的儀隴縣的生員和書生們表現得最為積極,個個闔家上城,幾乎不需要動員。
渠縣,又是一個仁壽!朱平槿想。仁壽城破之時,除了知縣劉三策遇難,孝廉賈鍾鬥、生員劉士愷也一併殉國。在收斂遺體時,縣民發現劉士愷身上有大小創口十餘處,手上還握著一柄斷劍。
難道這些士紳們都要大禍臨頭之時,才會警醒過來,才會與自己同舟共濟?
不,朱平槿否定了。一葉障目的人總是少數,大多數士紳還是清醒的!復興報的發行,讓更多的四川士紳看到了目前的局勢。他們不像王應熊、楊伸等人,在天下危殆之際,還愚蠢地死死抱著既得利益不鬆手。真實的歷史中,當四川遭到土賊和流賊交相為禍之時,在辮子軍進入四川之後,蜀地大多數士紳和百姓都盡了最大努力進行抵抗。
為此,他們幾乎付出了毀滅性的代價!
那士紳們自發的抵抗為什麼會失敗?是缺少兵器還是缺少人力,又或是缺少抗敵的決心?都不是,朱平槿暗暗搖頭。
他用自己腦中的歷史唯物史觀分析,得出了唯一的結論:那就是缺乏堅強的領導,缺乏一個公認的領導核心!人人都認為自己兵力最強,糧食最多,官位最高,後臺最硬,其結果是一盤散沙,各自為戰。在武人軍閥化、文臣權謀化的時代大背景下,他們最後被人數更少、力量更弱,但有統一指揮的辮子軍一一擊敗。
結局毫無疑問,是亡國亡族亡家亡身!
面對天下大亂,四川的地主官紳階級已經在逐步警醒、漸漸行動,我必須相信他們,鼓勵他們,淨化他們!但他們還需要一個領導核心。而只有我,才有資格做這個領導核心!
朱平槿自信地想,最多再加上一個老婆。
朱平槿自信了一分鐘,又有點心裡打鼓了。地主動起來了,農民怎麼辦?他們能不能與我站在一起,形成抗賊抗虜的統一戰線?沒有農民的支援,士紳單打獨鬥,一樣會失敗。
鬥爭的關鍵,還是兩樣:政策與策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