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東北二十里,有一大鎮名曰“天回”。
傳說安祿山造反,逼著唐玄宗倉惶離開長安。半路到了馬嵬坡,陳玄禮兵變,逼著李隆基殺了宰相楊國忠,賜死了楊貴妃。李隆基擺平了自己的親兵,帶著滿腔不能出口的悲憤,繼續撒丫子逃向夢想中的避風港四川。剛到這裡,李隆基突然聽說他又愛又恨又怕的兒子皇帝李亨(注一)收復了長安,便歡天喜地打馬折返。
於是此地取“天子迴鑾之意”,改名天回鎮。天回鎮之南,便是成都府東北面唯一天然屏障的威鳳山(今成都鳳凰山)。過了威鳳山,成都府的北門便在望了。
一位乾瘦的老者端坐在馬車裡,四面窗簾都捲了起來。車子在山路上搖搖晃晃,可他依然手持書卷,嘴裡唸唸有詞。
一位身著飛魚服,騎著高頭大馬的少年軍官笑著把臉湊在了馬車視窗:“老大人每日勤耕不綴,真是羞殺我等這些不學無術的粗人了!”
“李千戶過譽了。老夫生性好書,旅途迢迢,無所事事,唯有讀書自娛爾!”老者淡淡答道。他的口音有些怪。通行京師的南語正音中,既夾雜福建腔、又夾雜廣東腔。
被叫千戶,少年軍官的笑容中立刻有了些陰霾。他不客氣地糾正老者:“副千戶!還是祖宗積德掙的!”
可是,少年軍官的不快很快被眼前的景色驅散了。車馬過坡頂,大片青綠的麥田陳鋪在山腳,好似塊巨大的碧玉。
“您老探出頭來瞧瞧,好漂亮!不愧天府之國,哪是北地之荒涼所能比的!”
老者的目光從書卷中抬起,瞧了一眼,又重新回到書券中:“北地人就是大驚小怪。老夫家鄉潮州,也是一般景色,多看看也就不稀奇了。”
少年一腔激情被潑了冷水,只好緘口不言。老者瞧出了少年的不快,突然面色一肅,鄭重道:“李副千戶,我等此來蜀地,可不是觀山望景的!我等皆為皇上親點之欽差,老夫為正、李大人為副。老夫職司禮部,主宣聖旨,辦理蜀王喪葬諸儀;李大人可是皇城親軍,充為天子耳目,專事偵緝不法。保寧知府張繼孟的血書李大人也看見了。若那蜀世子果真違了祖制,李大人該如何處置?”
“祖制,也要看哪年的祖制!”這位少年軍官輕蔑地笑笑,“萬曆朝的祖制,放在當朝便不好用!我們李家,萬曆朝是何等的威風,可到了本朝……”
老者臉一沉,打斷了少年的牢騷:“李大人,朝廷自有典章,豈可朝令而夕改!蕃禁鬆弛,不過宗學、做官、經商數樣,哪有宗蕃領兵之說?若是宗蕃勾結地方,造了反怎生了得!”
少年冷哼一聲,算是駁了回去:“老大人多慮了吧!蜀王一宗向來以賢名聞天下,說蜀王造反,我敢打賭,天下宗蕃必定不信!他們一定會說,說當今皇帝窮瘋了,剛搶了外戚,又來打宗蕃主意!蜀藩最富,便先拿蜀藩開刀!
再說了,造反的滿天下都是。張獻忠、李自成,哪個不是反賊?有個反賊就拿,我們錦衣衛拿得完嗎?再說了,那個張繼孟我一看就覺得不是好東西!他爹捲入謀逆大案,自掛東南枝,他心中便忌恨藩撫!他若真個有冤,可以自己上書朝廷麼,幹本人鳥事!”
“你們錦衣衛北鎮撫司不是有自行察訪、緝拿不法之權嘛!”
少年的冷哼變成了苦笑:“老大人,我們錦衣衛,就是皇家一條狗!皇上說拿誰,我們就拿誰;皇上沒說拿,我們豈敢擅作主張?你們這些讀書人,總當綈騎無法無天。殊不知我們也是有人管的!”
“那張繼孟的血書你可是看了!若他日蜀藩真的謀反,你可有知情不舉之罪!”
“老大人放心,小爺去了蜀地,便按聖旨所言,把陳士奇、傅崇奇、劉盡忠,還有那對禽獸不如的富順王父子提回京師,交給駱帥一審,這個中隱秘不都出來了?老大人,讀聖賢書是你的本事。這審犯人嗎,就是我們錦衣衛的手藝了!屆時,參不參蜀藩,那是駱帥之事。治不治蜀藩,那是皇帝之事,都不幹小爺半點干係!”
再攀談下去,從這個年輕勳貴嘴裡還不知道會冒出多少大逆不道之言!
老者對這個華服少年毫無辦法,只好搖頭嘆息道:“好好!本官就依李大人!”
……
馬車上的老者,名叫黃錦,字孚元。他前年是禮部侍郎,今年初轉吏部侍郎,任職剛半年,又轉南京禮部尚書。四川宣旨事了,他便去金陵接替去年這個時候去職的南京禮部尚書朱繼祚。
黃錦五十歲登第(注二),二十年在朝。皇帝三次讓他入閣預機務,他都拒絕了。自己的本事幾斤幾兩,他還是知道的。如說談經論史,他不弱任何人。如說公書善畫,他的作品雖不如董其昌有名,在京師也可論尺賣銀子。可要說到剿賊御虜甲兵錢糧,他便袖手無策。從一名新晉的翰林庶常做到二品的南京禮部尚書,他見過了皇帝昏庸,也見過了權奸當道,更知道了大明朝的國運:什麼叫做“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想當年魏忠賢權勢滔天,佞者皆建生祠。唯有他黃錦,敢在國學館門口哈哈大笑曰:“彼豎閹也,吾史官也,吾安能以好官預閹事而貽萬世笑端乎!”
不畏強權,不懼生死,那是何等的英雄氣概!
可如今,天下事事事不順。皇帝動輒拿大臣出氣,早晨拿下一對,晚上廷杖一雙。而大臣們呢,更不是東西!結黨營私,賣官鬻(YU)爵,化國事為私事,又將私事當作國事!
天下糜爛如此,再不從京師那個臭泥潭抽身,恐怕自己的一世清名也要被玷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