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騫這次毅然決定參考,是下了很大決心的。
也許他身上還殘存著一些舊式文人的清高,不願意委身就祿,奴顏事主。進入王府,固其所願;但成日裡與宣傳隊那些戲子打交道,並非所願
。作為副營級的王府官,他對世子舉行這次考試的目的心知肚明,也暗自估計自己的水平被黜落的可能不大。他最擔心的是報名參考之後,世子和羅姑娘,甚至是自己的學生們對自己報考的動機做出誤判,那自己如何向他們解釋?
是自己不安其位,還是想借機上位?
不管怎樣,最終他還是鼓起勇氣報名了。
第一場題目很簡單,他行卷如飛,直抒胸臆,終於把他想說又沒有機會說的話說了出來。
第二場他報考的是軍隊方向的地理類。主考官宣佈,考生要按照試卷上的題目要求做。可他拿到試卷時,才發現自己的試卷一片空白,一道試題也沒有。他剛抬頭欲問,卻發現舒師傅正含笑站在他桌前,還悄悄給他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田騫不愧是羅景雲等小鬼頭的老師,他稍一琢磨,立即明白了端禮門城門樓上那位少年的用意:
這是給他機會肆意發揮呢。
……
蜀考第二天早晨,雨後的大地陽光明媚,難得的是天上的雲散了,露出了太陽。田騫剛剛梳洗完畢,準備出門上班,便接到王府太監的緊急通知,要他今日隨世子到王陵去視察。那太監道,世子今晨一早便出發了,讓他沿東門迎暉路追趕。
田騫沒有時間思索,他連忙向母親和妻子告別,騎上太監帶來的馬匹,直奔東門而去。直到可以遠遠望見王陵,他才追上了世子的一小隊兵馬。除了辦公廳首席文案程翔鳳,世子身邊僅有騎兵十餘人。
“田先生何來遲也?”世子的黃驃馬步態輕盈,和風已經將世子金冠上拴的兩根麻布條吹了起來。
“學生昨夜輾轉反則,難以入睡。誤了應卯之時,請世子責罰!”田騫在馬上略微拱手欠身,臉上倒看不出多少上班遲到的歉疚。
“先生既然有志蜀考,本世子早應給先生放假數日,此乃本世子思慮不周。”朱平槿輕輕把責任攬了過去,“本世子知道前面莊上有個清淨所在,田先生一路趕來,想必是累了。我們一同歇息片刻如何?”
“臣所願也!”這是田騫期待許久的機會,他怎會輕易放過?
所謂清淨之地,不過是小溪邊的一片稀疏樹林;所謂的歇息片刻,便是一個多時辰。可見政治人物說的話,大都不能太當真。
“師傅雲,至聖之仁,齊禮也;亞聖之仁,強國也;程朱之仁,入理也;陽明之仁,出心也。先生考卷上之仁,別出心裁,以天下之利論之,何也?”
田騫與世子兩人平坐在緩緩而下的草坡上,看著眼前的潺潺之水。他答道:“利者,人心之固所求也。至聖之仁齊禮,利所分之有序;亞聖之仁強國,利所分之於民;程朱之仁入理,利所分之於天;陽明之仁出心,利所分之於行。仁君與天下共天下之利,乃得天下;暴君以天下之利侍一人,故必失天下。利者,仁之本也,無利則無仁。能生利者,道也。道之所在,天下歸之。”
“先生以利入仁,正合聖人熙熙攘攘之說!”朱平槿點頭稱是。儒家講究“仁者愛人”。何為“愛人”?這裡面需要實實在在的內容。田騫的說法,充實了“愛人”的內涵,即給予“被愛者”利益。用利益驅動行為,這符合朱平槿原來的認知。只是放在現在大明朝的文化語言體系中是否合適,他還要考考田騫:“不知利者與忠孝何干?”
“貧富,人皆好富而惡貧也;生死,人皆好生而惡死也。此為何者?欲也!從欲者,得利也;悖欲者,失利也。故曰:人之慾也即為利。有人則有欲,有欲則有利。孝,人之至情,發乎於心,現乎於行。孝即欲也,亦利也!忠者,孝於家而忠於國,忠孝本一體也,何出於欲利哉!”
“先生以欲利而入忠孝仁義,這符合辯證法,且實踐意義大於理論意義!”聽了田騫的理論,朱平槿鄭重評價道。王陽明能把“天理”和“人慾”生拉硬扯合到一塊兒,田騫當然也行。只是目前這個時代不需要哲學啟蒙,而是需要抗賊救亡、抗虜救亡。朱平槿站起來沿著河邊走了幾步,又坐回原地。
“天下人以世系國法而輕藩王,故名多有不正,事多有不諧。田土入我王府,田賦雜役三餉捐稅,樣樣皆無所繳納。可士紳雖知如此,亦不肯投獻!且為之奈何?”朱平槿問道。
《論語里仁》篇裡有“子曰: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一句。
後人曲解先賢的義利觀,將義、利的對立面進行絕對化。而田騫的欲利仁義統一觀則反其道而為之,將天下的“仁”皆解釋為“利”。
他知道,他的理論雖不為儒學正統承認,但好在有出處。別人詰難,他可以用先賢抵擋一陣。世子已經看過他的第一場試卷,剛才的奏對,無非是想揭開他的欲利仁義統一觀這層皮,看看下面有些什麼乾貨。
他也清楚,世子,雄主也,不會沒事跟他討論高深的經義,世子要的是“護國安民,天下太平”!
果然進入正題不久,世子的第一個實際問題——田土投獻就來了,興許下一個問題的就是軍隊和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