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知縣吳繼善(注一)從隊伍末尾出列,小步快跑上前跪倒。他和華陽知縣沉雲祚、王府良醫正李諒徳是參會官員中品級最低的幾位。由他率先發言必是上官安排,因為目前的疫區正好屬於他的成都縣。
“下官成都知縣吳繼善拜見世子千歲!千歲千歲千千歲!”吳繼善的開場白有點驚豔的感覺。按照慣例,皇帝才能萬歲,朱平槿的爹是千歲,而朱平槿最多隻能是九百九十九歲。魏忠賢自封九千歲,只比皇帝少活一千歲,於是死得很慘。朱平槿很想把吳繼善擅自加上的那一歲減掉,又覺得不能當眾傷了吳繼善的面子,於是玩笑道:“吳知縣可是本世子的父母官,本世子可當不起父母官的大禮!還請吳父母起來說話。”
朱平槿向吳繼善開個小小的玩笑,是向在場官員顯示他們之間良好和諧的關係。曹三保素來與吳繼善交好,他們相互間的稱呼是“老吳”和“保公”。上次朱平槿陪同王妃出遊,這個成都縣忙前忙後,就差親自鳴鑼開道了。查處王四忠的房產,成都縣也是積極配合,所以朱平槿對他的印象極好。
“那下官便僭越了!”吳繼善麻溜地從地磚上爬起來。一張肥得起褶子的胖臉上,滿是諂媚的笑容。
“下官上午得了廖大人的親自差遣,除將瘟病患者及家屬遣回家中拘禁,還將附近幾條街區一併封了。下官隨後便帶了衙門小吏和縣內名醫,遍訪成都縣在城內各處,查出其餘瘟病患者三人。這三人中有兩人便在封鎖區內。他們是一對新婚的小夫妻,剛從保寧府過來投親,與那大頭瘟患者家同在一條小巷裡,相隔只有一戶。還有疑似瘟病患者一人,乃是街上出沒的一名乞丐。下官得知訊息後,立即稟報上官,並派人查詢,目前尚未尋得。或許此人四處乞討,已經出城去了,也未可知。下官還訪得,那大頭瘟患者家中,前日已死亡一人,死者乃是患者之妾。他們家中以為小妾得了惡疾,當天就請人抬出城去埋了。”
乞丐出城?如此之重的病症如何出城?難道你不知道丐幫也是有地盤劃分的嗎?難道不會就在你成都縣一街之隔的華陽縣嗎?朱平槿沒有揭破吳繼善的小心思,迫不及待追問道:“瘟病之症如何?”
“下官令醫家問診過。醫家道,其症狀多是寒戰、發熱、頭痛、乏力,腮幫腹溝處腫大;或是發熱、胸痛、咳嗽、血痰。那埋掉的小妾,死前面板黑紫,嘴角流出黑血,死狀極為可怖!”
良醫正李諒德不失時機站出來說話:“世子所言那個鼠疫的症狀,正與這些人吻合!尤其是世子推斷的那個出血症狀,與死者之狀全無二致!以下官看,這些人當是鼠疫不假!”
李諒德原是京師太醫院的御醫,是大明職業醫生中的佼楚。在大明的醫生中,能當官的極少,當到正八品的更少。京師太醫院的院使、院判也不過是正五、正六品而已。《本草綱目》的作者李時珍,原來就是楚王府的良醫,後來當上了王府的奉祀正,這才升到了正八品。為什麼他的官是奉祀正,而不是他的本行良醫正呢?就是因為他沒有當過御醫,不具備任職資格,所以只好搞了個曲線提拔。
是故李諒德在朝會開場白中開宗明義宣佈此次的瘟疫乃是鼠疫,大家都毫不猶豫地以為這是專家的權威意見。於是各位都認真聽著,準備回家後立即採取措施,防止自己和家人被傳染。結果李諒德方才一番話,大家才明白,原來這鼠疫的判斷並非專家意見,而是世子本人的意見!難道世子是從他未來老丈人處得知?大家不得而知,只好面面相覷。
開局就陷入被動,朱平槿暗罵了一句你孃的,幫領導頂頂缸你要死啊!他見下面的人開始交頭接耳,曉得這事不說清楚,下面的事情就甭想推。
“此瘟病名曰鼠疫,又名黑死病,百姓俗稱大頭瘟、爛頭瘟!致病之因,乃是一種極毒極小的病菌!病菌先長於鼠類身上,然後經鼠類吃食喝水,將病菌傳於糧食和井水,再傳於人。亦有經鼠類身上的跳蚤叮咬,傳之於人的。此瘟病有極強的傳染性,人與人也要相傳!傳染之途徑乃是口水、衣物、炊具、床鋪、桌子、板凳!總之,只要人與人接觸,都可能傳染!就算沒有接觸,說話時的口水噴到別人,也可能傳染!人染了毒,不一定馬上發病,有一天到半個月的潛伏期。但一旦發病,三四日內便要死亡!”
聽世子在上面侃侃而談,劉之勃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立即站起來向世子詢問,這瘟病如何預防,又如何醫治?他是陝西鳳翔府人,出仕後一直在京師當官。陝西、山西、河南、北直隸都是疫情的高發區。今年三月底他出京之時,京師的疫情就非常嚴重。一路上的真定、保定兩府,路上整村整莊死絕,宛如鬼城一般的景象隨處可見。作為一名有良知的官員,他也多次請教各處名醫,甚至是太醫院的御醫,如何才能防止疫情,減少死亡?可那些名醫御醫的回答與他一樣無奈,無非這四樣:治病、埋屍、恤災、祈神。又問是什麼病,方子是什麼?那些醫生基本上眾口一詞:
醫聖張仲景說,這是傷寒。
為何世子所言,與醫聖張仲景說的完全不同呢?劉之勃覺得,這是一個關乎國家社稷的大事,自己一定要弄清楚。謹言慎行的自我告誡,漸漸被他自己拋之腦後。
“……這極毒的病菌感染了人的腺體,便是腺鼠疫;感染了人的肺部,便是肺鼠疫;感染了人的血液,便是敗血之症。感染的地方不同,症狀自然有些不同。感染了腺體的,腮部腺體腫大,這便是大頭瘟;感染了肺部的,便是咳嗽、血痰;感染了血液的,便是敗血之症。血色烏黑,面板顏色也就變暗變黑!”
朱平槿繼續向在座的宗室和大臣普及他的鼠疫論,控瘟防疫的會開成了集體學習的會。程翔鳳的鵝毛筆在紙上記得沙沙作響,眾郡王和大臣眼睛瞪得溜圓,半個字都不想漏過。
“……鼠疫的致病原因,鼠疫的傳染途徑,本世子已經講述完畢。不知各位大人有何良策,讓我蜀地子民逃過一劫?”朱平槿向在座諸位發問道。
“本官以為,有四策可以控制瘟疫!”一位年輕官員從隊尾站出來。見朱平槿發愣,曹三保連忙小聲提醒,這是華陽縣上任不久的進士知縣沉雲祚。
“沉大人快講!”朱平槿微笑著鼓勵道。
“治病、埋屍、恤災、祈神!”沉大人正氣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