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之爭,歷代之患。朱平槿沒有表態,只是笑道:“先生以為,蜀地可用之武人有誰?”
不料賀有義卻搖搖頭道:“侯良柱,宿將也,曾大破奢安,平定西南。良柱死,蜀中已無大將:秦良玉年老多病,子弟凋零。石砫兵多年征戰,更無當年銳氣;現任四川總兵方國安,畏賊如鼠,膽氣全無,非為大將之才;李國奇、賀人龍等秦將,不願遠離鄉里,為我蜀人火中取粟,是故頓足朝天關坐觀勝負。此等武人,可倚為外援而不可用為心腹;左良玉等一干楚將,擁兵自重,對朝廷陽奉陰違,朝廷卻更為倚重。此等武人形若兵寇,萬萬不可大用;川北將門,如劉鎮藩、丁顯爵等輩,有用兵之能,卻無練兵之才。可以為將,卻不可以為帥。是故臣以為,世子欲用兵自保,非自行編練新軍不可!豐沛舊人,如蕭何、曹參、樊噲之流,早年不過小吏屠夫爾,豈是天生大才?”
賀有義用劉邦的那群狐朋狗友來說明高手在民間,讓朱平槿隱隱發笑。
“那先生以為,王莊編練莊丁如何?”
“王莊編練莊丁,入則保家保莊,不誤農時;出則隸之大將,上陣殺敵,此深得太祖高皇帝都司衛所養兵之法也。太祖有云:‘朕養兵百萬,曾不費百姓一粒米。’可見其效!臣以為,一莊之人不過千餘,可練之莊丁不過數十人至百人。賊大隊驟至,若無莊牆,恐難以久支。太祖都司衛所之法,其精妙處在於,一所之兵,半集於衛;一衛之兵,半集於都司;都司之兵,又集於正、奇、援、遊之營兵。都司衛所所剩之兵,或守府、州、縣、衛城;或守山間要隘險峻之處;或聚散騷擾敵軍;或徵集鄉間糧草;或震懾冥頑刁民。如此,都司衛所方能耗敵、沮敵。此番獻賊入境,都司衛所多頹敗,實蓋因蜀中承平日久,將視兵為奴,兵視己為農。軍之精華盡集於營兵,營兵敗,則衛所膽寒也。臣以為,可將部分練成之莊丁彙集一處,編成連莊大隊,並擇莊中某處險要之地預先築壘,囤積糧草。敵兵大至,既可控制莊戶撤離,又可尋機殲敵一部……”
朱元璋的衛所之制,本質上就是朱平槿的前世一直沿用的大軍區、省軍區、軍分割槽、縣人武部的地方軍事體系。這種地方軍事體系在國土防禦戰爭樣式下,可以非常有效地組織、發動民眾或控制民眾,分散和消耗敵人的有生力量,遲滯敵人的戰略進攻。在偉大的抗日戰爭中,八路軍、新四軍,正是依靠這種地方軍事體系,以劣勢裝備抗擊裝備先進的日軍,一直堅持到日軍投降。
縣大隊和區小隊。抗戰之石,可攻明末之玉!
朱平槿笑道:“太祖養兵用兵之法,神鬼莫測,當為我等子孫效之。先生於養兵之法多有研究,可願留在本世子身邊,助我一臂之力?”
那日李崇文走後,賀有義想了幾天,終於下了決心,不惜搭上了自己和全家。今天賀有義上來就直言投獻,已經是做好了被罵得狗血淋頭,甚至是被直接拿下的準備。賀有義選擇這種貌似以身犯險的投靠方式,不就是為了世子這句話嗎?他心中不由一陣狂喜,但是他沉穩的性格完全掩蓋了他的情緒。
賀有義靜靜心情,對朱平槿道:“自古練兵,先有將然後有兵。臣以為,編練莊丁,得先練出一隊將方可。將練成,世子可留一部再帶新兵,其餘散入各王莊,編練莊丁。”
以老帶新,野戰軍地方軍相互配合,相互支援。這是實踐已經證明的成軍之法。朱平槿心裡贊同,卻又有些擔心。張獻忠會給自己那麼多時間嗎?按一年成軍,一老帶三新的速度,三年後自己隊伍只有三千人的規模,是不是太小了?若半年一茬,三年後可以成軍多少?可現在就擴大規模,暴露了怎麼辦?
想到這兒,朱平槿問賀有義道:“先生可知如何練兵?”
賀有義道:“自古名將練兵,皆是編行伍,定階級,明軍紀,嚴賞罰;其次練兵器;最後練戰陣之法。戚爺爺寫的《練兵紀實》,也是如此說的。”
朱平槿道:“先生懂得練兵,如此甚好。十餘日後,本世子將微服前往蒙頂山,看那護商隊練兵。先生的同學舒國平已經先行出發了,先生可願同往觀之?”
又近了一步!賀有義大喜,扣頭道:“蒙世子看重,臣求之不得!臣明日即安排舉家投獻之事,不敢耽誤世子行程!自從師門一別,臣已經兩年多未見國平兄了。吾等同學齊聚世子麾下,正好同舟共濟也。”
同舟共濟,而不是結黨營私!朱平槿微微笑道:“如此甚好!不過先生自己不必投入王府。”見到賀有義發愣,朱平槿解釋道:“投入王府,先生就不好出仕為官了。”
賀有義眼中一熱,又跪下行了一個大禮……
正事談完,朱平槿親自把賀有義送出殿門外,賀有義再三躬身致謝,方才轉身退去。
朱平槿送走客人,並沒有轉身進屋。
那西下的太陽,把天空映得通紅。只是高高的宮牆和宮殿挑出的飛簷,遮住了一大片晚霞,留下幾大塊傷疤一樣的黑影。
這大明朝的天下,快亡了。
時間,那是一根越收越緊的催命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