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也。孛羅在宜興州瞻顧不前,文平章的最近一封軍報中,不是也有言說,聽聞他已經在返回大同的路上了麼?”
洪繼勳向鄧舍施了一禮,摺扇開啟,又“啪”的合攏,——這個舉動是他心有定計時的習慣動作。他胸有成竹,侃侃而談地說道:“主公。戰至今時,我軍與察罕都是智謀百出,雙方將士可謂勢均力敵。損失都很大。以下的戰事,已經不能夠只用戰鬥來解決了。
“韓非子云:法、術、勢。比之戰爭,則法可如謀,術可如鬥。當法、術皆難取勝,只有選用‘勢’之一途。臣請主公,書寫密信兩封。一封與田豐,一封與察罕。臣敢斷言,此兩信一出,戰事必結。”
洪繼勳對法家的著述是很感興趣的,縱然在圍城的期間,也是手不釋卷,一卷《韓非子》倒背如流。因此,他這會兒用法家的“法、術、勢”來形容戰爭,雖可謂心思別出,少有聽聞,但鄧舍聽了,卻並不覺得奇怪。
他以袖掩口,咳嗽了兩聲,笑道:“先生之見,實在高明。”對洪繼勳的意見表示了贊同。當即,命人取來紙張筆墨,微一沉吟,下筆如飛,很快,兩封信就此寫成。
寫與田豐的信,交給信使,命其即刻出城,殺出重圍,務必要求兩日內送至棣州。寫給察罕的信,則綁在箭上,由守卒射出城外,是謂“箭書”。
元軍計程車卒揀著。但凡軍隊征戰,無論守城、野戰,都有軍法,凡是撿到敵軍的信件等物,必須交給上官,不得私自掩藏。違者必處以重刑。這也是為防止敵人用心理戰、宣傳戰來瓦解己方的軍心。
故此,那撿著箭書的元卒不敢耽擱,立刻交給了頂頭上官。一層層上傳,不多時,送入了察罕的帥帳。察罕展信觀看,見上邊寫道:
“方今隆冬深寒,兵方四集。我海東的援軍已經來到,連連告捷,先破益都埋伏,又勝貴軍關保,現如今,又將與王保保鏖戰長白山口。益都城外,公只有兩萬人馬。若我城中與張歹兒合軍,試問公能勝否?
“自公西來,戰至今日,已有兩月。寒冬天冷,時間若久,軍卒必不耐勞苦。冬去春來,積雪消融,公野宿城外,更不利行軍。試請問公,雖佔上風,以為能速勝我否?若不能速勝,是為久戰不利,空自勞師糜餉。
“並且,我聽說孛羅在宜興州瞻顧不前,已然準備回去了大同,是你後院又將要起火。竊為公度,誠然三軍西望,度日如年。你計程車卒們都盼望著能早點回去,早已沒有了鬥志。既然如此,何不撤軍?
“你要不肯走,依舊執意攻城的話,三日內,可聽棣州田豐訊息。又,糧食乏者可見語。前日得公贈箭十萬,無以為報,城中唯有糧多,當出廩相貽。”
鄧舍的這封信,先指出察罕在益都略佔下風。接著,簡要回顧了戰事的過程、以及開春後察罕可能會要面臨的困境。同時,坦率地承認了在整個的戰場上,察罕仍然還是佔有優勢的。隨後,點出了孛羅、田豐兩人可能會對察罕造成的威脅。最後,以委婉的態度表明了,如果察罕執意不肯撤軍,則益都必奉陪到底,暗示城中的存糧還有很多。
“前日得公贈箭十萬”云云,是洪繼勳想出的一個計策。當察罕攻城,用門板豎在城頭,接住元軍的弓弩箭矢。幾次交戰下來,得到的箭矢數量不少。
察罕看罷,哈哈大笑。
他在城外,訊息比鄧舍靈通。趙過撤軍、轉向長白山的軍報,早半天就知道了。關保試圖截擊,但沒能成功。佟生養知恥而後勇,突圍戰中,立了不小的功勞。這樁軍報其實倒也罷了。趙過撤軍、突圍,本就是他對未來戰局發展之可能性的多種推演中的一個。不算太出乎意料。
但是,便在昨天,冀寧路等處,給他送來了十萬火急的軍情,孛羅不是“準備回去大同”,而是已經回去了大同。這就非同小可了。察罕轉望帳外,看雲天蒼茫,心中想道:“時也?運也?”
孫翥在旁說道:“主公,信箋的背面似乎還有字跡。”
察罕轉過來去看,信的反面果然還有語言,只有一句話,寫道:“吾已傳令三軍,斬公首者,封萬戶侯,賜布、絹各萬匹。”
孫翥等人勃然變色,說道:“小鄧欺人太甚!”
察罕倒是好氣量,哈哈一笑,不以為意,手書回覆,寫道:“十萬贈箭,何足掛齒!阿兒,你也太過小氣。吾首之價,何止萬戶?”命人依樣綁在箭上,射入城中,權且做為答覆。
孫翥道:“小鄧信中,儘管好似仍有勇氣,求肯服輸之狀,卻溢於言表。雖然孛羅回去大同,估計一時間,冀寧路各地還是可保無恙的。不知主公下步,如何打算?”
雖然察罕大舉來襲益都,但是陝西、山西、河北等地是他的老巢,並且既然早知道孛羅對這些地方十分的覬覦,他顯然不會沒有防備。留下的軍馬,或不足主動進攻,固守一時還是可以做到的。察罕沉吟多時,反覆斟酌,說道:“且等三日,然後再議。”
再等三天,看看棣州田豐到底會有無動靜。如果田豐沒有動靜,元軍對益都還是可以再攻一回的。察罕的主力都在濟南、益都之間,後邊與河北、山西、河南相聯絡的東平諸路很空虛,如果真如鄧舍所言,田豐果有異動,察罕無奈地想道:“怕也只有撤軍。”
怕的不是田豐那萬餘人馬,而是田豐一動,勢必會催促得孛羅也會提早行動。單方面的受敵,他不怕。兩方面有敵,可就難為了。
當初,他給關保的錦囊,寫的有兩條計策不錯。取濟南實為下策;首先殲滅文華國部方為上策。誰知,關保沒能把文華國殲滅,縱把趙過逼走了,實際已經失去了速戰速決的機會。在這節骨眼上,如果孛羅與田豐同時行動,察罕孤軍在外,的確難以應付。
然而,正所謂“屋漏偏逢雨”。三天後,棣州傳來訊息,田豐集合三軍,傾巢而出,撲向高唐州、河間路而去。訊息傳來不久,益都城中又有書信齎來。依然鄧舍親筆書寫,寥寥數語,上寫道:“今公為客,迢迢遠至,我沒甚麼可招待的。也不送你了。來日我當為客,與公約見河北。”
察罕放下書信,緩步踱至帳口,放眼遠望,看滿營軍旗颯颯,又看遠處益都城池。轉望山川如畫,感受寒風冷冽。他長笑一聲,召來諸將,傳令三軍拔營,不急不躁,徐徐撤走。
歸師途中,他更遣派偏師,在高唐州,重又擊敗田豐。但因為文華國、趙過跟隨其後,充當送客的緣故,河間路終究又被田豐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