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給俺們泰安派點援軍吧!”
猶如杜鵑泣血,信使的哭喊,傳出堂外,在夜色中散出極遠。陳猱頭的部屬,多是同鄉,彼此的情誼較之其它的部隊本就深厚得要多。這信使一邊苦苦哀求,一邊不要命似的把腦袋狠狠地撞在地上,磕得血跡斑斑,悲傷焦急的感情表露無遺。侍立在一側的王夫人,不由為之眼圈一紅。
鄧舍閉上眼,默然片刻。姬宗周搶步起身,拽住了信使。
洪繼勳不滿地哼了聲,拍案怒道:“*帥守城之苦,不用你說,主公也知道。今我援軍雖到,不是也沒來救益都麼?打不垮濟南的王保保,就算一時退走了泰安之圍,下邊怎麼辦?本官聽你剛才自報家門,也是個百戶。慈不掌兵的道理,難道你不曉得?本官可以代主公答你,泰安城,現在沒有援軍!不打垮濟南,以後也不會有援軍!”
洪繼勳性子激越,直言相告。連楊萬虎、郭從龍這樣的鄧舍親信,他還不放在眼裡,純以武夫對待。何況外系的陳猱頭?他當然想泰安守得住,但是要為了泰安,打亂整體的佈局,卻是半點可能也沒有。
鄧舍睜開眼,深深呼吸,伸手阻止了他繼續往下的說話,走到那信使面前,吩咐王夫人取來毛巾,親手為他擦去淚水與臉上的髒汙,抓住他的肩頭,注視他的雙眼,說道:“不是我不願救援泰安,實不能救援之。你們的犧牲,我記在了這裡。”
他重重點了點自己的心口,接著慷慨地說道:“年餘前,我的義父,死在了韃子的手下。一直到現在,我還不能把他安葬在故鄉。你的痛苦我都明白。但是有些事,是必須要做的。有些事,是不能做的。我們能做的,只是把仇恨記下來。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終有一日,我們會再恢復祖先的榮光。”
鄧舍從不輕易動感情,但陳猱頭卻真的把他感動了。
他兩人相交不深,往深裡說,還本為敵人。如今卻為了一個共同的敵人走在了一起,並肩奮戰。陳猱頭英雄無畏、不計前嫌、視死如歸、大義凜然的精神,實在令人欽佩。陳猱頭出身草莽,也許他並不懂得太多有關民族大義的大道理,但“大丈夫行事,當無愧與家國”,擲地有聲。
鄧舍心中想道:“中華五千年,民族的精神之所以蓬勃不息地傳延至今,也正是因為總有這些堪稱脊樑的人們之存在吧。一次次的黑暗過後,我們總能再迎來屬於華夏的輝煌。”
他不由又想道了楊行健:“天行健,君子自強不息。”陳猱頭與楊行健,一個是粗人,一個是文人,面對異族的敵人,表現出來的態度卻出奇地不謀而合。還有姚好古,刑場上的一闋詞,更曾感染地鄧舍心潮澎湃。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他用力地按住那信使的肩頭,像是對他說,又像是對自己說,他說道:“我們,總要有點精神。”
這場仗打得太久了,久到不管有名的、無名的,敵人、又或者己軍,都快要堅持不住了。但是誰能堅持到最後,誰就必能獲得勝利。而這勝利,又正如陳猱頭所說的,非為個人的榮華富貴。鄧舍想道:“應該是為了一些人的信念與堅持。”
他轉過身,疾步回去案前,命王夫人鋪紙墨墨,打算為陳猱頭回信。有千頭萬緒,他似乎有很多的話想要說,匯聚筆端,他卻只寫下了五個大字:“赤膽陳猱頭。”丟給洪繼勳,下令,說道,“按此五字,製作軍旗。”又對那信使說道,“待破賊日,待我軍勝利,本王要把這面軍旗親自授予陳大帥!以彰顯陳大帥與兄弟們的忠勇武烈。”
鄧舍稱呼諸將有個慣例,要麼直呼其名,要麼喚其官職,最多的常用“將軍”二字,從沒叫過哪個部下是“大帥”的。這回用那信使對陳猱頭的稱呼,亦呼之為“陳大帥”,足可見他對陳猱頭已經不止是單純地視作部屬,而相當程度的表現了尊敬之意。
陳猱頭的信使含淚下去。趙過的信使上來。
王夫人熬好了藥湯,鄧舍此時卻無心去喝,回到座位,他勉力安撫下波瀾洶湧的情緒。看近旁燭影搖紅,望堂外夜色深深。對姬宗周按了按,說道:“姬大人且請入座。”姬宗周適才去拉陳猱頭的信使,到現在還沒坐下,聞言歸位。鄧舍問道:“趙左丞有何軍報送來?”
趙過的信使也聽見陳猱頭信使的哭喊了,不過趙過部所面臨的形勢,雖然孤軍在外,卻遠比泰安的四面被圍要好上許多。況且現今援軍已到,首援的就是趙過,局勢雖然危急,任務雖然很重,但是畢竟還算比較安穩。因此,這信使比較從容,跪拜行禮,說道:“小人入夜才到的城外,帶來有左丞的親筆書信一封,呈交殿下。”
趙過的信很厚,滿滿堂堂幾大頁。他在信中詳細地敘述了他的作戰計劃。
文華國已經與他取上了聯絡,為防止元軍在中道設伏,他計劃先親率步卒以阻擊濟南王保保的可能出城,同時遣派佟生養部的女真騎兵,兼程抄小道,爭取與文華國部早日匯合。如果元軍果然有伏,則內外夾擊,務必一擊而破。隨後,諸軍會師華山,反攻濟南。
這個計劃看似簡單,實則也是非常之危險。
察罕既然敢在中道設定伏兵,肯定就會預料到趙過有可能會出軍接應文華國,從後夾擊。那麼,如何才能使得趙過無暇從後夾擊?無它,就像鄧舍作勢突圍一樣,用王保保出城奔襲。趙過部才不到萬人,還多為殘兵敗將。王保保部兩萬多人,除去攻城時傷亡的,仍有近兩萬人。以多擊少,以常理推算,趙過應該是絕無能力去接應文華國的。
但不接應不行。因為只有去接應了,才有可能快速地突破察罕的伏擊。不接應的話,戰事還要持續到甚麼時候?察罕據險設伏,單憑文華國一軍,人生地疏,縱有鄉導,想要一擊而破,卻也是難上又難。
趙過這也是不得已,一改往常謹慎細微的用兵習慣,行其險棋。
在信末,他這樣寫道:“主公困守益都,遣援軍先襲濟南,是為破釜沉舟。臣據守華山,後有兩萬保*銳,分兵接應文帥,亦可謂背水一戰。功成,則山東戰事翻局。若敗,則我華山營全軍覆滅。能否成功,臣殊無定料。行文至此,不禁淚下。非為臣之性命,實念主公安危。
“臣一死不足惜,若因此牽累及主公,臣萬死莫贖。我軍如果失敗了,求乞主公得到訊息的當日,不必為臣悲傷,切要以海東的基業為重,立即展開突圍。李和尚,素有勇名,對主公忠心耿耿。有他在,並及城中定東衙的精銳,想來主公突圍不會太難。已經有兩個月沒有見到主公了,臣如赤子之望父母,非常地想念您。保重、珍重。臣趙過敬扣。”
人到危難,方顯真情。趙過此信,好比絕筆,寫的情深意切。他與鄧舍發小的關係,鄧舍看罷,也是感動非常。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又是半天沒說話。洪繼勳、姬宗周等人識趣,不去打攪他。室內安靜無聲。半天,他才示意那信使下去,說道:“且教郭從龍的信使上來。”
堂上落針可聞,郭從龍信使一步步走將上前,牛皮底的靴底踏在地上,發出“橐橐”的聲響,就好像響在諸人的心頭。諸人都轉頭去看,堂外雲深掩月,夜正漫長。長白山外的闖伏戰,關保剛剛遇上文華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