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他兩人便在姚好古的府中,一處樓閣之上。
樓閣很高,高出城上,開啟窗戶,可以望見城外的遠山。適逢天氣晴朗,遠山如黛。南高麗的夏天很熱,但因為樓閣高聳,卻是較為涼爽。涼風習習,吹拂姚好古的汗衫。他拿了把芭蕉扇,斜斜倚坐胡床,有的沒的把扇子扇上兩下,時而端起茶碗,抿上一口涼茶,模樣很閒然,望著遠山,吟誦唐詩:“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這首詩是李白所寫,名字就叫《獨坐敬亭山》,乃是一首五言絕句。表面上看似乎清幽平靜,其實寫的是懷才不遇的孤獨寂寞之感。
方補真笑道:“先生專職南韓,誠然封疆大吏,且深得主公信賴,料來不日便必有高升。正可謂春風得意的時候,為何突然吟誦此詩?”
“拾闕,我的為人你還不知道麼?‘富貴於我如浮雲’。人生一世,能得一‘義’字,便已知足;若能再得一‘仁’字,真無愧於世了!但是拾闕,你看我是春風得意,我看你卻也是春風得意。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那麼你呢?你又是否知道你想要的什麼?”
“輔佐明主,造福百姓。主君若有一失,拾闕必諫之;苟對百姓有一利,拾闕必諫之。此拾闕之所願也。”
“這麼說,你是想成為唐魏徵一流的人物了?”
“正是。”
“可是拾闕,你有沒有想過,並不是所有的主君都能是如唐太宗一樣的呀!並如唐太宗之善能從諫,魏徵尚且不免在死後有‘推碑磨文’之厄。拾闕,難道你覺得你的才能比魏徵還要強麼?又或者是你認為主公的寬宏大度更遠勝唐太宗呢?須知,人誰無私慾?帝王君主也是同樣的呀。
“拾闕,即使你不為今日計,也該為日後計吧?‘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這固然是一種悠遊自在的姿態,但是做人,特別是為人臣子,卻是絕不能像它們那樣,而是需要有個長遠的規劃啊。”
這個話題,姚好古已經和方補真談論過很多次了,但是方補真總是聽不進去。“人誰無私慾”?再寬宏大度的主君也是一個人。總有個臣子,沒日沒夜地在邊兒上喋喋不休,一點小小的過錯都被上綱上線,不能這樣,不能那樣,半點為人君上者的特權都不能享受,換了誰也難以忍受。
像唐太宗那樣,以帝王的尊貴,卻就連玩兒個鳥都得偷偷摸摸,最後還因魏徵故意說話不停而使得這是鳥被悶死在懷中了。這種帝王,當著什麼意思?縱使顧忌名聲,壓制怒氣地納了諫,總歸有一天,那憋屈還是會爆發出來的。魏徵還算是不錯的了,死後才因別的罪名而受到懲罰。
姚好古這句話的意思其實在暗示方補真,即便現在鄧舍為了實現抱負,為了平定天下而會剋制不滿對方補真多多優容,但等到大事已定的時候,難道方補真就不怕鄧舍一改作風、對他不再包容,來個秋後算賬麼?
方補真默然片刻,答道:“先生適才說,富貴對你就像是浮雲。補真也是一樣。”他不願意頂撞姚好古,而且姚好古這番話確實也是說的有道理,所以他借用姚好古的話,委婉地表示了他堅定不移的決心和志向。
孔子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又說:“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唉唉。拾闕,我對你很焦慮!”
“先生的愛護,補真都清楚。先生的為人,外曲內直,補真也一向很佩服。但是先生,補真自知是個什麼樣的人,也更瞭解自己的性格。多謝先生的勸解,但補真怕是不能從之。”人各有志,強求不得,改變不了。
姚好古無可奈何,拿扇子點了點方補真,說道:“你呀你!早晚要因為你的性子而吃虧。”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說辭來勸他改變,只得放棄。
說話間,樓下有人來報:“鞠大人求見。”
“鞠勝?”姚好古看了方補真一眼,兩人都有些驚訝,“奇怪,鞠大人不是前日才去全州,給全州士子傳主公‘令海東秀才學騎射’的令旨了麼?計算路程,他應該還沒有抵達。怎麼又轉回來了?快快有請。”
鞠勝器宇軒昂,大步上樓。
他來入閣內,作揖行禮,不等姚、方還禮,站穩了腳步,劈頭便是一句:“卑職在去全州的路上,聽到了點訊息。怕是南韓將要生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