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大笑不已,說道:“先生,先生,若非你我相知已深,聽了你剛才那句話,沒準兒我還真會以為你轉了性呢!”指向棋局,接著說道,“可惜,你下棋的風格還是把你出賣。思路敏捷,落子迅速;棋風迅猛,善長大行,得理不饒人。這才是先生你的本性啊。”
“主公慧眼如炬。說實話,阿諛奉承,非臣不能。臣只是不想罷了。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臣敬重主公,因此不願用阿諛欺瞞。”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即為此乎?”
君臣相對而笑。
既然知道落敗,底下的棋也不必再下了。鄧舍舉手投降,把棋盤弄亂,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在室內踱步,行至後邊窗前,臨窗遠望,薰風撲面,看院後的池水碧藍。池子再往後行,是片竹林,望林色遙青可鑑。
“先生,目睹此景,憑臨此風,實令人心曠神怡。”
“榮華富貴,人皆向之。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亦有此意也。”
鄧舍默然。
人是個群體的動物,但凡群體的動物,都必有階層。權力,看不著、摸不到,但是確確實實的存在。只要擁有了權力,就能高高在上。為何鄧舍一令之下,便能夠驅使萬眾為其赴死?還不就是因為他有了權力麼?
他喟然嘆息,說道:“成事的,是因為有權;壞事的,也是因為有權。三代以下,王朝迭更。長如兩漢,各三四百年;短如秦、隋,二世乃亡。先生,你說這是為什麼呢?又是否有辦法將這個難題解決呢?”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但是有了權,卻得看到底是用‘權’做了些甚麼。若以權,用一人而為天下人謀福祉,則千秋萬代易也;若以權,用天下人而為一人謀私慾,則雖二世尤為長也!”
綠波青竹,暖風麗日。
書房裡,鄧舍與洪繼勳一立一坐,拉出或長或短的影子,時時搖動。兩人安靜了一會兒,鄧舍轉過身,扶住窗欞,說道:“先生之言固然。但是‘用一人而為天下人謀福祉’,一個人去這樣做,是很容易的。譬如歷朝的開國帝王,多數都可稱得上這一句話。但是他們的子孫後代,生在深宮之內,長於婦人之手,膏腴玉食,自以為理所當然。乃至‘何不食肉糜’!因此而往往荒淫無道。以漢高之才,憑唐祖之略,猶不免國亡。況且別的人呢!不瞞先生,每思及此,我經常都會感到彷徨不安。”
鄧舍自永平起兵,連年開疆拓土,海東燕王之名,早已天下皆聞。地位到了這種程度,他的眼光和思路當然就和以前不同。加上他有前世的見聞,會在私下裡有時候考慮一下“王朝週期律”的問題,也毫不奇怪。
洪繼勳聞絃歌而知雅意,頓時明白了鄧舍的心思,端正容貌,起身拜倒。
鄧舍忙將他扶起,奇怪地問道:“先生為何突然行此大禮?”
“主公心存雄圖,有以天下為念的壯志,是一件能夠鼓舞海東人心的大事。臣正當以大禮相拜。”
“快快請起。”又問洪繼勳,“我之迷惑,先生可否能為我解之?”
洪繼勳起身,正容說道:“雖是聖人,也難知百年後的事情。如果只有壯志,而沒有踏實肯幹的態度,那壯志也只能變成不切實際的好高騖遠,空落人笑柄。……,因此,臣以為,主公現在不應該想這些。主公該想的,應是眼前。把眼前的局面應付好,然後再想別的,也為時不晚。”
鄧舍哈哈一笑,說道:“先生所言甚是。我只是忽有所感,故此隨口言之。請先生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