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邑?做買賣的,江浙各地都也曾經來往過。主要沾東家的光,走動在蘇杭之間。”
“蘇杭?好地方!”他掐指計算,“四年前,還是五年前,……,是了,至正十四年,六年前了。俺曾去過杭州。正是暮春的季節,城內城外,垂楊處處,滿城花香。這蘇州的橋,可是真多。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呵呵,名不虛傳。”
何必聚識得兩個字,到底不通詩文。杜牧的這一首詩,講的是揚州,他記錯成了杭州。李首生也是個不懂文墨的人,沒聽出來錯處,笑道:“可不是麼。大小橋樑,何止百數。原來何官人去過杭州?薦橋可曾去過麼?”
“怎沒去過?前宋奸相賈似道的養樂園,不就在薦橋麼?俺特地想去看看,不料裡邊住的淨是回回兒,色目人,毫沒了半分園林的秀氣,好生無趣。”
杭州城很大,眾族雜居。地方官衙專門劃出來的有異族居住區,薦橋附近住的都是回回。何必聚瞄了李首生一眼,問道:“薦橋邊兒,有座柳橋是麼?俺記得那裡有個八間房,住的都是回回有錢人家,可對麼?”
李首生心中一動,不露聲色,說道:“何官人卻是記差了。八間房不在柳橋,也在薦橋,且就在薦橋側首。”
薦橋側首有八間高樓,俗稱八間房,皆富實回回人所居。何必聚沒記錯,他故意出言試探,聽了李首生的回答滴水不漏,心中微微放鬆。他嘆了口氣,說道:“時日太久,許多地方都記不清楚了。不爾歌舞百萬家,昔日杭州之繁榮,兀自歷歷在目。有朝一日,待天下太平了,俺還得再去看看。要說住呀,還是蘇杭最好。”
“何官人有所不知。今日之杭州,非比昨日之杭州了。至正十六年,誠王之弟,三平章張士德攻取杭州,隨即為苗酋楊完者所敗,那些個苗人一個個茹毛飲血,入得城中,肆意掠人錢財、婦女。所擄得男女,老弱、至容貌醜陋者皆殺之,壯者蓄以為奴,不如意亦殺之,一言不合,即抽刀刺殺,與之相處,能到暮無恙的,無不竊喜自賀。
“其種種殺戮無數,兇殘至極的情形,一言難盡,聞者無不惻然。直到十七年,誠王二度入杭州,城中百萬人家,幾乎因之毀於一旦。至今杭州尚有民謠,何官人可曾聽聞?”
“不曾。”
“死不怨泰州張,生不謝寶慶楊。”
何必聚喟然,道:“生當亂世,人如豬狗。江南自古繁華地,幾經戰亂,凋敝一空。李官人折回北地,來到益都,可也是因為此麼?”
“正是。”
“年少有為。……,李官人剛才提及,你的東家,卻是何人呢?”不等李首生答話,何必聚一拍腦袋,道,“想起來了!那日酒宴上,李官人提及過,……,蘇州府、財神爺、沈萬三!對麼?”
“不錯。”
“難怪,難怪。兵荒馬亂的,還賺的好大一筆家當!俗雲:樹大好遮陰,哈哈!”
“東家吃肉,俺不過喝些湯水,‘好大一筆家當’,實在不敢當。要說樹大好遮陰,哪裡比得上何官人,江南朱平章,赫赫有名,才是真正的明公。前兩日,見到一個南邊的海客,聽聞青田的劉先生也應了朱平章之邀,即要赴金陵而去?”
“噢?這俺倒還不知道,你也知道,俺來山東有兩個月了,一心伺候小毛平章的飲食,與江南的聯絡不多,很多事兒,訊息並不靈通。……,青田劉先生,劉基劉伯溫麼?既然南邊海客講的,或許不假。我家主公的確邀請過他幾回。”
李首生觀望何必聚的神情,淡淡的,好似對此不太感興趣,有點奇怪。要知,劉基的名聲極大,遠過適才說到的那個葉兌。他旁敲側擊,道:“朱平章麾下文武濟濟,恭喜恭喜,又得一大才也。”
何必聚點了點頭,不願多說。究其心底,他對劉基的興趣,還真不是太大。
他出生草莽,敬慕的關羽、岳飛,講的是義薄雲天。劉基從至元二年入仕,二十多年裡,幾經宦海沉浮,雖然任的官職一直不高,但紅巾兵興以來,他多次向江南、朝廷的重將、高官上書言論討賊諸事,殺的“寇賊”數目著實不少,可謂雙手上沾滿了義軍戰士的鮮血,其中不乏何必聚走江湖時熟識的朋友,他怎會對劉基有好感?
堂外腳步輕響,侍女過來換了新茶。
何必聚往外瞧了瞧,日色漸高。他與李首生兩人,性子有相似之處,都是表面上看來溫和、十分面慈,而上午的陽光映入堂內,光柱到處,可見隱隱的灰塵其中,正如他們的微笑之下,各懷鬼胎。
何必聚咳嗽一聲,重又把話題從自己身上拉走,轉回李首生身上,他說道:“劉伯溫,俺不太熟悉。但與他同科的進士中,有一個人,俺卻認得。此人與貴東家一樣,同為蘇州人氏,李官人來往蘇杭,也許或有聽聞。”
“噢?誰人?”
“施彥端。”
李首生皺了眉頭,尋思片刻,搖了搖頭,道:“沒聽說過。”
“那麼,他有一個別號,叫做耐庵,聽說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