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德裕有肝膽之言,不知明公要不要聽?”
“請講。”
“明公既與我家丞相大人神交,可知我家丞相大人之志?”
“上則撫境,下則安民。”
“此太平之志也。”
“然則亂世之志為何?”
張德裕卻不先說,轉望席上眾人,拱了拱手,道:“德裕此來,先後見海東諸公,無不一時之俊彥,德裕雖不才,亦惺惺相惜。”然後慷慨,說道,“昔日,漢文帝說李廣,‘惜乎!子不遇時,如令子當高帝時,萬戶侯豈足道哉’。今日之宇內,較之楚漢相爭,明公以為如何?”
“更甚。”
“然也!現今天下的局勢,比楚漢相爭還要亂。”張德裕推心置腹,道,“要逢上太平盛世,即便像明公這樣的英雄,怕也會沒有用武的地方。而今海內洶洶,卻正是英雄奮起,豪傑分爭的時候。請問明公,是欲圖遼東一地,抑或願效仿前漢的三傑、後漢的雲臺二十八將,建樹彪炳千秋的功勳呢?”
鄧舍默然不語。
洪繼勳插口,代替他問道:“欲圖遼東怎樣?”
“明公麾下,誠然文武濟濟;然而我家丞相大人登高一呼,亦可聚北地十萬虎賁。明公欲圖遼東,則我家丞相大人必誓與明公死戰到底,且明公之左有世家寶,明公之右有高麗王。當其時也,譬如群狼搏虎,明公是左亦有敵,右亦有敵,而我家丞相大人首發在前。即便海東將校千員,士卒百萬,敢問明公,有幾分勝算?”
鄧舍不語。
洪繼勳問道:“欲效仿漢初三傑,又怎樣?”
“學成文武藝,售與帝王家。前宋滅亡已經有百年之久了,德裕也不才,自上古而至今,未曾聽聞有歷經百年還可以復國的。大哉乾元,聖天子百靈相助。明公不見,江浙之張士誠,今我大元之太尉;台州之方國珍,今我大元之平章麼?億兆百姓翹首以望、民心所向的,還是我皇元。
“如果明公有效仿漢初三傑的志向,那麼可與我家丞相大人兩家聯手。中國的英雄,豈止有察罕、孛羅麼?明公可先定高麗於右,接著我家丞相大人為明公開遼西之路在左。
“然後進,由腹裡入山東,躍馬渡河,長驅直入、橫掃江南。徐壽輝輩,不過賣布的小兒,若豚犬耳,以明公之英武與我家丞相大人之威名,不費吹灰之力即可將其灰飛煙滅。功成,封王拜侯唾手可得。
“退,鎖遼西拒敵關內,封塞外禁絕大海,明公得海東,我家丞相大人據漠南,不失一方之諸侯,足以待機而應變。是以,以功則克,進則汾陽王;以守則固,退則燕之疆。敢問明公,意下如何?”
安史之亂,郭子儀力挽狂瀾,功居平亂之首,封汾陽郡王;戰國時期,遼東屬燕。這兩個比喻用在此時,倒是頗為貼切。張德裕深思熟慮後的長篇大論,有理有據,不乏鼓動的言辭,頗動人心。說完了,他也不回座,長揖到底,靜待鄧舍回答。
鄧舍低頭不語。
投降蒙元?他從來沒想過的。張德裕說的再天花亂墜,奈何道不同,不相為謀。可,也不能直接拒絕,在不想開戰的時候,虛與委蛇總強過明火執仗的對立。席上一時無聲,安靜的掉根針,都可以聽到。
洪繼勳道:“張公是在學蘇秦、張儀麼?伶牙俐齒,不代表有真的實力。雖然辯士不一定就非豪傑,但是瀋陽如今自保不及,張公反在此大言炎炎,不覺得空中樓閣麼?”
張德裕本來對洪繼勳印象不錯,覺得他很謙虛。隨著洪繼勳三番兩次的反詰,他怒火漸生,看明白了謙虛不過假象,海東最恃才氣盛的,怕就正為此人了。他想:“要想說動海東,需得先說住了他。”
他張口待要說話,聽見鄧舍咳嗽一聲,忙轉目去看,鄧舍徐徐起身,侍立一側的畢千牛道:“主公更衣。”
鄧舍乃轉入樓下,姚好古相隨其後。張德裕想道:“更衣何必兩人?此必為藉機私下商談。從始至終,姚好古沒反對我的提議,只是沉默不言,定與洪繼勳意見不一。”他眼珠轉動,暗覺有希望。
洪繼勳稱他“辯士”,也不算錯,他能擔負出使的責任,當然就瀋陽群臣來說,當之無愧的辯才無雙。因而,儘管他沒指望一席話打動鄧舍,對自己殫精極慮想出來的說辭,卻還是有幾分信心的。
信心的基礎,在他自認為對鄧舍的心思略知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