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繼勳道:“使者來往,本屬尋常。”他似笑非笑,對張德裕道,“潘平章既有使者去瀋陽,想必瀋陽也會有使者去廣寧。不知去廣寧的使者,會不會也如張公一樣,對潘平章提及張公來平壤之事?”
張德裕微微尷尬,不料洪繼勳這般伶牙俐齒。他避而不提,換個話題,說道:“古人云,白髮如新,傾蓋如故。俺今日來此,雖與諸公初次見面,卻一見如故,每每思及以後,不免為諸公所憂。”
“所憂者何?”
“德裕所憂者,諸公之將來也。”
洪繼勳氣定神閒,道:“願聞其詳。”
“鄧將軍少年英俊,兼有諸公之輔佐,數月間,入遼左,得遼陽,可謂一時之興旺,風頭之無倆,炙手可熱勢絕倫。然而,諸公盡海東之才俊,不會不知曉物極必反的道理。德裕不才,敢問諸公,對海東之將來有何打算?”
姚好古道:“誠如張公所言,我主公雖然年少,有勇有謀,尤其知人善用,絕非尋常庸主可比,實為海東名望之所歸,是為主明。我主公麾下文武濟濟,戰將何止千員,是為臣賢、將勇。我海東勝兵數十萬,大小百餘戰,未有一敗,是為卒精。百姓千萬,惟我主公之命是從,是為民心所向。
“我主公一呼,千萬人相應;我主公一怒,千萬裡流血。我有此五利,實不知張公‘物極必反’的話,從何說起?”
“姚公之五利,在俺看來,卻是不折不扣的五弊。民者,國之本。海東地廣人稀,空有千里之地,而人煙稀少。此一弊也。人煙稀少,而養兵數十萬。窮百姓之膏脂,民不聊生,一日可,百日可,時日一長,必然生變。涸澤而漁,不過如此。此二弊也。
“鄧將軍大小百餘戰,勝多而敗少。常勝之軍,往往亦驕兵悍將。兵法雲:不患敗,患勝。此三弊也。諸公固然賢者,然得意暫時之得勢,看不到未來之腐敗,此四弊也。有此四弊,即便主明,又有何用?
“何況,海東地處一隅,孤懸海外。東有高麗,西隔塞外,南有大海,北有女真異族。外無強援,內有憂患,海東之明日,前景堪憂。愚直之言,幸毋見怪。”
洪繼勳哈哈大笑,道:“小可等以禮相迎,以上賓之禮相待張公。張公卻危言聳聽,意在何為?”
“上天有好生之德。德裕之意,在為諸公,在為鄧將軍,在為海東百萬的百姓。”
洪繼勳道:“今,高麗國內卒無精卒,將無勇將,百數倭寇即可擾其自顧不暇,高麗王早已稱臣,不足為患。我主公羈縻得法,北邊之女真,多半遷居入我境內。女真遊獵為生,下馬為民,上馬可戰,我主公一言之下,立可得控弦之士十萬。且天生萬民,豈有漢、胡之別?一樣的我海東百姓,怎來異族的稱呼?
“南有大海,山東與我隔海相望。山東小毛平章兵強馬壯,素稱富庶,與我家主公同為大宋的臣子,一向友好。我若有事,他必星夜馳援,泛海數日可到。張公謂我無強援,請問張公,瀋陽之援在何處?”
“我瀋陽背倚牧場萬里,交通漠南,可達嶺北……”
“漠南、嶺北多諸王后裔,元帝指揮尚不如意,況貴上耶?”
洪繼勳說話尖刻,張德裕語塞。他頓了頓,再次轉換戰場,說道:“數月前,汴梁城破,韓、劉諸人倉皇東去。我大元察罕帖木兒,擁軍長驅,旬日而定河南。現今,秣馬厲兵備戰,時刻可入山東。
“山東自保不及,洪公竟然還以為山東可為海東之強援,難道就不怕貽笑大方麼?”
“山東可為我之強援,我軍自然也可為山東之強援。察罕倘若真敢入山東,則山東有我相助,鹿死誰手猶未可知!”洪繼勳抬眼,看了張德裕一眼,道,“不過,若真有這一日,小可確有些為張公可惜了。”
“此話怎講?”
“瀋陽如張公所說,果然兵強馬壯。我軍若要浮海而去山東,以我家主公的性子,必然先拔瀋陽,免留後患。到那時候,小可雖不情願,難免與張公對陣軍前。若有不美,哈哈,還請張公多多體諒。”
姚好古、洪繼勳兩人,一個沉穩,一個尖刻。張德裕縱有蘇秦的口才,一個人也應付不過來。他吶吶無言,主動端起酒杯,一口飲下。這宴上舌戰,雙方對彼此的心思一清二楚,落敵人的面子事小,給敵人造成壓力、陰影,從而達成不戰屈人之兵的目的事大。
張德裕重振旗鼓,欲待再言。酒樓下人聲嘈雜,盔甲聲響,腳步陣陣,鄧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