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舍深吸了口氣,點點頭。軍卒收拾臺上,撤去木樁,豎立實行絞刑的刑架;只留下了兩個劊子手,其他的悉數退走。行刑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時辰,臺下的百姓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竊竊私語,猜測砍頭為何換成絞刑。
“肯定是個大人物。”有人說道。
有人反對:“佟豆蘭夠不夠大?李夫人夠不夠大?大人物才砍頭的!不砍頭,怎麼嚇唬殺千刀的那些入他娘?”
更多的人制止他們的爭執:“噓,別吵!大將軍起來了。”
監斬席,距離高臺有一段的距離。鄧舍拒絕了畢千牛等抬著軟榻過去的要求,他親手端酒,一步步下了監斬席,又一步步走上高臺,來到姚好古的面前。他沒穿盔甲,風掀衣襟,颯颯作響。
姚好古挺身直立,鄧舍與他對視了片刻,吩咐:“給姚大人除去手枷。”
姚好古不客氣,樂得輕鬆。除掉了手枷,他略微活動兩下手腕,笑道:“待罪之身,就不給將軍行禮了。”他吸了口鼻子,“好香的酒!這碗酒,可是將軍給老姚的送行酒麼?”
鄧舍嘆了口氣,將酒送上;姚好古接過來,沒有喝,朝天空灑了點,往地上灑了點,道:“皇天后土,養我黎民。老姚死到臨頭,就借將軍的酒,再謝一謝天地的恩德罷。”
鄧舍猶豫再三,想說點甚麼,不知如何開口,他道:“今日,送大人行,實非我所欲也。然而,不殺大人,則軍卒難服、百姓難服。大人能理解我的苦衷麼?”
姚好古哈哈一笑,道:“將軍送行老姚的心意,老姚領了;風高天寒,將軍毒傷未好,請回吧。”
鄧舍望臺下看去,亮的槍、明的甲,無數百姓的面容,表情各異。他思潮如湧,千言萬語,終難成一言。他往後退了幾步,忍不住轉回身,殷切地看著姚好古:“我的心意?姚大人真的明白麼?遼陽關平章,……”
姚好古打斷了他的話:“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將軍底下的話,不必說了。”
天陰、塵揚,鄧舍頹然放棄了招攬的話語,回到監斬席上。陳虎舉手示意,繩索套住了姚好古的脖子。姚好古忽然道:“且慢。”他聲音清朗,鄧舍聽的清楚,聞言之下,精神一振,莫不是他有所改變?
但見姚好古,伸手進了繩索套子中,端端正正整理了下被風吹亂的衣領;然後按了按頭上儒巾,確定了衣冠整齊,這才放下手來。君子死,冠不免,是為結纓而死。
姚好古放目場中,上觀蒼天,下望厚土,上千名漢人虎賁齊齊注目在他的身上。他慷慨說道:“諸君,皆為我之虎賁。朝聞道、夕死可矣!姚某臨行,有一曲相贈。”
繩索漸緊,他放聲而歌:“不見南師久,謾說北群空。”
漢人的軍隊很久沒有馳騁中原了,但是,不要因為這樣,就以為漢人缺乏才俊。
“當場隻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
就拿在場諸君來說,你們個個隻手可舉萬鈞,誰人不是萬夫雄呢?我漢人久居胡虜之下,就像河流東入海,請問你們,有誰甘心!
“且復穹廬拜,會向藁街逢。”
韃虜現在還很強盛,很多的漢人認賊作父。但是諸君!你們絕不能灰心喪氣,要發憤圖強,要像漢朝的陳湯一樣,把胡酋的腦袋,砍下來,懸掛到大都城頭上去。
雲沉風大,大校場上,萬餘人鴉雀無聲,聽姚好古慷慨激昂的歌聲,幹遏行雲。
那繩索已經套牢了他的脖頸,他的雙腳慢慢離開地面,呼吸變得不暢快,但他沒有停下歌聲,他通紅著臉,鼓足肺腑中的氣息,他依然在向天、向地、向他的同胞們,用自己的生命,用他靈魂深處的力量,向所有的人,傳遞一種熾烈的信念。
他的聲音漸漸小了,但詞中蘊含的力量,震撼人心、迴盪天際,他在唱:“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
在堯、舜、禹聖聖相傳的國度裡,在這片炎黃後裔生生繁衍的土地上,總該有一個半個,恥於向胡虜、向異族稱臣的人吧?
他所唱的,是南宋陳亮的一闋《水調歌頭》。以直白的筆調,表達了作者深切的愛國感情,區區數十個字,寫出了磅礴的氣勢,萬丈的豪情。豪邁處,令人拔劍;深情處,動人淚下。
士卒們不懂文字,很多的意思聽不明白,但那激烈的調子感染了他們;到了恥臣戎這一句,淺顯易懂,稍識幾個字,便可聽懂。聽懂的首先感動,跟著低聲給同袍解釋,上千將士,無不怒髮衝冠、壯懷激烈。
滿場壯志,凌雲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