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千牛拉了鄧舍衣襟,眼睛朝胡忠及其後邊幾騎身上的刀劍上瞄了眼,雖沒說話,意思表露無遺。鄧舍沒理會他,隱約猜出胡忠來意,這一刻雖來的早了點,他卻也早有準備,笑道:“胡叔有召,敢不奉命?”
胡忠趕前領路,盡找衚衕小路去走,路小就窄,密集的房屋遮擋住月光,黑通通的。更要命的,胡忠又叫他們熄滅了火把,越發看不清道路。畢千牛提心吊膽,勸不動鄧舍回去,只有暗中吩咐親兵提防戒備。
鄧舍不以為意,漸漸走的偏斜,路過地方由高門大戶變成矮小房屋,一路走來,一個人沒見著。黑燈瞎火的轉了半晌,來到處小門宅外,兩三個人迎上,牽走他們的坐騎,胡忠道:“便在這裡了。鄧小哥兒,你先請。”攔下畢千牛,“尊侍衛,留在外邊兒吧。”
畢千牛豈肯答應?鄧舍點了點頭:“客隨主便,悉聽胡叔安排。”畢千牛急了,道:“將軍!”鄧舍揮了揮手:“胡叔的大名,你們不知,以驍勇善戰著稱,麾下盡是精兵悍卒,給你們個機會,好生向人家學學。”
胡忠呵呵笑道:“少來,鄧小哥兒,捧俺?還是損俺?和你的虎賁相比,俺手底下那些東西算個毬毛。”吩咐侍衛,“帶鄧總管的親兵,往對面歇息,好酒好肉招待。”
畢千牛無奈,只得隨之下去,幾個士卒帶他們到對面院中。酒肉再好,他也如同嚼蠟,刀劍不離身,不管人熱情勸酒,只豎了耳朵,聽那邊聲響。
那邊院中,由胡忠引著,鄧舍來到個偏廂房裡。裡邊一盞油燈,幽暗光線之下,早有三四人等候。看見鄧舍進來,紛紛起身,不出所料,盡是雜牌旁系。一個萬戶,三個千戶。
“見過總管大人。”帶上胡忠,五個人屈膝跪倒。
鄧舍故作驚訝,急忙扶起,道:“眾位叔叔這是作甚,快快請起,快快請起,折殺小侄了。”他們都是鄧三的舊友,自稱小侄,理所當然。
胡忠改了稱呼,一本正經地道:“今日俺們找鄧總管來,為的是公事,不能亂了上下尊卑。”幾個人堅持著拜倒在地,鄧舍拉不起他們,乾脆陪著一起拜倒。敘禮完畢,各自站起。
胡忠請鄧舍上座,鄧舍再三謙讓,拗不過他們,只得告個無禮,坐將上去,打量廂房擺設,道:“這裡倒是陌生,要非胡叔帶小侄來,還真難以找到。可是哪位叔叔的私宅?”
遼陽城中,軍官們居住的地方全是按片劃區,萬戶住在一起,千戶住在一起,階級分明。按照官職不同,居住的地段兒、府邸大小皆有明確規定。雖有少部分以萬戶而住總管區域,或者千戶而住萬戶區域的,多為平章們的嫡系親信,也是特給的恩寵。但絕沒有遊離系統之外,任其隨意居住的。
胡忠道:“不錯,實不相瞞,此地是俺的一個外宅。你也知道,俺家中有個母老虎,兒郎們孝敬的美女帶不回家,沒地兒安置,索性安放此處。”話一出口,幾個人會心一笑。
鄧舍笑道:“然則,前些日送給胡叔的高麗女子,也定在此地了?”胡忠哈哈大笑:“家有嚴妻,必然發財。算不得丟人事兒,總管送的美女,確實與眾不同,銷魂得緊。”
說了幾句閒話,胡忠臉色一正,道:“總管可知,俺們請你來,為的甚事麼?”
鄧舍不動聲色,道:“正要請問,胡叔請講。”
胡忠道:“昔日軍中,俺和你義父氣味相投,雖未曾八拜為交,卻也蒙你義父看的起,叫過一聲兄弟。而你如今雖官居高位,卻也沒像那些勢力小兒,把俺們忘掉。愚叔也就託個大,叫你聲賢侄。”他本是河北劇盜,因此有“氣味相投”之說。鄧舍道:“正該如此。”
胡忠起身,把房門開啟,門外的月光對映進來,驅散了些許幽暗,門外樹影搖動,一眼看的到府宅大門,院子中靜悄悄的,空無一人。鄧舍心想:“果然老江湖。”開啟門說話,有時候比關了門更加保密。
胡忠落回原座,很嚴肅,看著鄧舍,道:“賢侄,你可知你大禍臨頭了麼?”鄧舍作出驚訝神態,問道:“胡叔何出此言?”胡忠道:“今日軍議,關平章為什麼調動你雙城軍馬,卻把你留在遼陽?”
“胡叔以為?”
“不錯!賢侄啊,這是調虎離山、借刀殺人之計呀!關平章垂涎你的高麗不止一日,你怎麼這麼傻,你不好好地做你的關北王,你來遼陽做甚麼?”胡忠痛心疾首,拍著大腿,道,“你這不是自投死路麼?唉,你叫愚叔怎麼說你才好?”
“主公有難,聖旨下到雙城,小侄兒不知也罷,既然知道,怎能不來救援?”鄧舍曬然,道,“關平章為小侄兒上官,高麗本就歸遼陽管轄。話說回來,遼陽、高麗都是大宋的土地,你我、大家都是大宋的臣子,胡叔,你想的多了,何來調虎離山,借刀殺人呢?”
胡忠恨鐵不成鋼,道:“你呀你!賢侄,你太天真!知道麼?初從軍時,愚叔手下五千餘人馬?現在剩多少?你知道麼?”鄧舍道:“胡叔身為下萬戶,少說也得三四千吧?”
胡忠連連搖頭:“三四千人?賢侄你是不知,……”伸出兩個手指,苦笑道,“兩千不到。”
鄧舍真的吃了一驚,離開豐州前,他還見過胡忠,那時他手底下超不出四千是真,卻也不會少於三千。才兩三個月,怎的就減員這麼多?難怪他們急剌剌地約見自己,打遼南又是他們的先鋒,怕打完這一仗,胡忠連一千也不到了。
胡忠道:“豐州大敗,關平章一路西逃,跟他走的盡是嫡系,愚叔被落在後邊做了殿軍。孛羅那廝,著實狠毒,緊追不捨,只一仗,就陣亡幾百兄弟。好容易逃得性命,從上都來遼陽,路上又幹了幾仗,次次愚叔不是先鋒、就是斷後,損兵折將,能保住這剩下的兩千人,已經算是不錯了。”咬牙切齒,痛罵幾句,也不知是罵韃子,還是罵關鐸。
鄧舍默然,胡忠指了在座幾人,又道:“愚叔還算好的,你這幾位叔叔:柳大清,比愚叔職位還高,上萬戶,想當年何等顯赫的山西柳條營,投軍時擁眾近萬,現在呢?三千人不到。俺們兩個尚且如此,就更別提這幾位千戶大人了。”話裡帶著挪揄,姑且苦中作樂。
那幾個千戶罵罵咧咧,一人道:“不怕賢侄笑話,看俺掛個名字,狗日的上千戶,手底下七八百兄弟折的不到四百人,還比不上老關嫡系的一個下千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