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自古誰無死,我們老一輩兒,就拿老夫來說,半截入土的人了,生死早看的淡了,唯一難放的心願,其實也都就在你們年輕人身上了。只要你肯上進,將來能做出一番成就,老夫想,你義父黃泉有靈,也必會欣慰。”
他這一番話娓娓而談,換個不認識的人,斷然猜不出這竟是威震遼東的關平章。他這副慈祥的模樣,或許只是做戲,但話中的道理不錯。鄧舍受他安慰,心中悲痛漸漸平息。關鐸不等他說話,又問道:“韃子那支軍馬,是何人領軍?”
鄧舍抬眼看了眼他,疑心他是存心問的,答道:“佛家奴。”“哦?莫不是那個任韃子中書平章政事的佛家奴?”“正是。”關鐸點了點頭,道:“你或許不知,這次來圍遼陽的韃子裡,也有他一份兒。倒是正好,你放心,只要機會合適,有你親手報仇雪恨的時候!”一語帶過,不再去說。
他們說話的功夫兒,殿內殿外數十個女子穿梭如蝶,一盤盤佳餚,一罈罈美酒盡數端來。歌女、舞女、樂師,由太監引著,先向關鐸行了禮,退到角落,撥絃調樂,一時間,入耳絲絃靡靡,放眼粉腿玉臂。殿上春意融融。
酒宴擺好,關鐸拉了鄧舍的手,叫他坐在自己身側,一笑,對眾人道:“各位,自請入席罷。”十幾個人或作揖、或萬福,禮畢,各自入席。
殿大、人少,席位擺的都比較靠前,殿門口往上空了一大片,有些空蕩,歌女舞女往前挪了挪,便在哪兒唱歌跳舞不提。關鐸對鄧舍道:“不知你今日來,也趕巧了。在座諸位皆為老夫起兵多年來的老兄弟,本意今日小聚,索性並在一起。盡是自己人,無需客氣。”
他先端了一杯酒,淺淺喝了口,道:“老夫有傷,酒不能多喝。諸位,請起罷。”大家一起舉杯,飲了。關鐸示意,殿角樂聲頓起,歌女撿拿手小曲兒,一個接一個自管唱來。
一個滿面虯鬚的武將站起來,端著酒杯,正要說話;關鐸笑道:“今日家宴,各位隨意。想找老夫敬酒的,免了。老夫不能喝酒,沒得便宜了爾等!”諸人大笑,關鐸指了鄧舍,又道,“鄧萬戶遠來,你們得好好親近。”
適才介紹時,官銜、名字一大堆,鄧舍記住的沒幾個,只記得那幾個武將,不是管軍元帥,就是管軍總管,官兒都比他高。他年齡小、官職低,忙站起來,道:“諸位將軍的大名,末將早就如雷貫耳,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關鐸笑道:“有幸不如有酒!”眾人轟然大笑,紛紛道:“平章言之有理,先飲三杯再說。”
那虯鬚武將不樂意,嚷嚷:“三杯兩盞算的甚麼?這等小杯子,溼不了舌頭根兒,沒的汙了爽快二字,不如換了大碗,平章大人,您老人家說呢?”
關鐸呵呵一笑,不說話。鄧舍哪兒敢在這場合多喝酒?連連推辭。那武將焦躁起來,叫道:“以為你是條漢子,卻扭捏像個娘們兒!”沒奈何,換了大碗,拿上來一看,鄧舍嚇了一跳,何止是大碗,簡直是海碗。三碗許還不妨,就怕三碗到不了底,可千萬別叫鑽了桌子。
關鐸笑吟吟只看,也不勸,鄧舍咬了牙,他來遼陽,打的主意要虛與委蛇,先把關鐸穩住、觀望了風勢再說。鬧僵的話,就失了本意。不就是幾碗酒?他不再推辭,連幹三碗,那武將大聲喝彩,道:“好酒量,俺就喜歡爽利的好漢子。”端了酒碗,又要上來敬酒。
關鐸攔住了,道:“鄧萬戶不像你,酒罈子裡泡大的。吃兩口菜,墊墊底再說吧。”笑著對鄧舍介紹,“這個傢伙,從軍前,釀私酒出身……。”三碗急酒下肚,鄧舍趕了幾天的路,又沒吃飯,頭微微發暈。他一邊兒聽關鐸說話,一邊兒轉動腦筋,尋思關鐸究竟用意何在?
先是表現出副慈祥老人的神態,拉家常、說私話、問長問短;對軍機一字不提。如果說,他不問自己帶來了多少人馬,是為了表示風度,反正他早晚會知;可為什麼對汴梁的局勢也一字不提?每當鄧舍想問,都被他提早岔開話去,可以說,對話的主動權始終都在關鐸手中。
接著接風宴變成家宴,那武將小杯換大碗的要求,要說沒得關鐸的暗示,鄧舍絕不相信,聞著撲鼻的酒香,他猜出個可能,想道:“打算灌醉我麼?”轉念一想,灌醉了我,對關鐸又有什麼好處?好問高麗的局勢?沒道理啊,有姚好古在高麗,他會有什麼不知道的?
想了一通,摸不著頭腦。他是盤著腿兒坐的,覺得大腿邊兒一熱,扭頭看,不知何時,跪了個半裸的女子。只裹了件輕紗,幾近透明,貼在身上,曲線曼妙。瞧見鄧舍看她,那女子粲然一笑,道:“奴給將軍斟酒。”海碗大,酒壺小,不夠斟倒,擺了個酒罈在案邊。她一俯身舀酒,露出豐腴的胸脯,鄧舍沒受過這等伺候,收回眼,不去看。
毛居敬坐在他的對面,端起了酒碗過來,笑道:“怎麼?萬戶久處高麗,嘗夠了高麗雌兒,凡花俗草難入眼了麼?”
鄧舍忙起身,道:“卻是酒喝得急,末將有些醉了。”毛居敬道:“豈有此理,看本將端酒,你就裝醉。”裝著生氣,哼哼兩聲,“不老實!不老實。”鄧舍苦笑,關鐸勸了兩句,好歹大碗換回小杯,又是三杯。
毛居敬下去,殿上諸人排著隊,一個個接著上來。十幾個人,三四十杯,鄧舍即便海量,也吃受不住。剩得最後兩三人,關鐸又出了面,含笑攔住。道:“鄧萬戶年幼,你們讓著點兒,讓著點兒。”
酒這東西,喝得越多,後勁越大。鄧舍熱血衝頭,心知自己醉了,晃晃悠悠,拿眼看人,只覺得面前一雙,容貌似曾相熟,辨認半晌,瞧出來是方補真,他笑道:“方、方大人,你我同來,為何還向我敬酒啊?”方補真道:“高麗時,久得將軍照顧,一直沒得表示感謝,趁今天這個機會,聊表謝意。”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