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沒感到半分輕鬆。想想芝麻李,想想毛貴。一個人做一次棋手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棋手。不求掌握別人的命運,只求掌握自己的命運。他輕輕放下石子,牢牢記住了此時的感觸。
好比兩人對弈。雙城、定州這盤棋,高麗人先落一子,他失了上手,想勝,只有從奇詭處著手。想人所不敢想,為人所不敢為,方才有翻局的希望。
案上,白石四塊,一在山口、一在雙城南面、一在海邊、一在定州;青石六塊,二在雙城、一在漁場,其餘三塊,緊挨南面、山口、定州白石。他雖處下手,卻也已緊隨落子,幾路軍馬俱出。
黃驢哥出城、左車兒回城。鄧舍將放在雙城的兩塊青石,取了一塊到漁場;又把南面白石前邊的青石,挪動回城。第一輪對弈,敵人沒有動靜。
敵人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呢?他盯著南面的白石,琢磨敵人的思路,時而拿起,時而放下。他猜測,麗軍最大的可能,應該是固守不動;當然,也可能分兵岸邊,圍殲趙過部;或者拔營前來攻城。
如果他來攻城,我該如何應付?如果他去岸邊,又該如何應付?如果他固守不動,……,鄧舍深思沉吟。
開局既定,落子不能後悔。局漸深入,接下來就要看雙方手段。破局、佈局,靜等敵人做出相應對策,視情況或者繼續,或者改變。
雨棚外一陣腳步聲響打斷了他的思索,是吳鶴年、羅李郎來例行彙報城中情況。為了遮雨,他二人戴著總管府前任高麗官員留下的青笠,上罩笠帽;腳穿木履,踩在城牆過道上,咔咔地響。
兩人摘下笠帽放在外邊,掀開棚簾,一前一後躬身進來,跪倒磕頭。鄧舍擾亂石子,虛虛攔住:“地上水溼,免了罷。”
吳鶴年鄭重道:“大人恩典,小人不敢辭。”羅李郎頭磕得快,沒攔住,襯得他好似拒絕恩典一樣,從地上尷尬爬起。囁嚅著解釋,又怕說錯話,臉漲的通紅,半晌沒吭哧出一個字。
吳鶴年瞥見案上食盒,語氣恭敬而帶著體貼關心,道:“將軍又是一夜沒睡?不曾吃飯?將軍一身系萬人安危。身為軍中之主,須得萬萬注意保養。軍機倥傯,更不能虧待馬虎。……這軍中伙食,大鍋飯沒甚麼味道。大人沒空回府的話,要不小人請個人專給送飯?”
“吳總管美意,我心領了。”鄧舍示意他們坐下,掩上地圖,問道,“城中昨夜如何?”
吳鶴年屁股未穩,忙又站起,垂手答道:“各部、屬皆無異常。”得知麗軍來襲當夜,鄧舍就命總管府按街巷裡道,均分城區為十部,每一部遣士卒十人巡行。各部又下分五屬,每屬派士卒一人定點負責,各屬挑選漢人或渤海居民一個,配合本屬士卒檢查。
這些選出來的漢人、渤海人,家眷悉數送到質子營,由鄧舍親兵一併保護。
又在街衢各處臨時搭建十座高臺,每座高臺駐士卒兩人。高臺圍有木板,上面可以見下面,而下面不能見上面。執弓矢,備警鼓、燈籠火把,居高監視。倘若所處位置有異常,許當場殺人,擊打警鼓,點燃燈籠、火把。
總共撥給吳鶴年二百士卒,其餘三十人做為機動隊,聞鼓聲所在,夜間憑燈籠火把指示,出動鎮壓。
鄧舍頷首,重申:“巡行軍卒,必須把將令切實傳達到每一戶、每一口。嚴禁任何人出門行走,夜晚人家燈火不得熄滅,違令:斬。敢有私下聯絡、互通訊息、散佈流言者,誅族。”
吳鶴年高聲接令,羅李郎畢竟本地土著,不安地扭了下身。
鄧舍知他膽小,笑道:“羅同知不必擔心。本將今晨得定州軍報,麗軍將愚卒弱,不曉攻城之法。昨天交戰,被我軍陣斬了十數員千戶、百戶,連夜後撤三里。假以兩三日,我雙城援軍趕到,裡應外合,以我虎狼之師擊彼懦將疲卒,勝利可期。
“這個道理,你知,我知,可人民不知。萬一城中驚惶起亂,百姓流言傳通,反而不美。真到那時,死的就不是一人一族了。非有嚴命重刑,不足消弭隱患。所以本將才三令五申。”
羅李郎先時隨著吳鶴年一起站起,這會兒侷促地弓著身子,連聲道:“大人用心良苦,仁民愛物。小人自慚愚笨,智略不及。”
吳鶴年機靈,鄧舍長篇大論一通,顯然不是隻為讓羅李郎知道勝利可期,應該是為了藉此告之城中百姓,介面道:“大人明為嚴刑,實則愛民之舉。美德可學之,小人回去,一定轉述大人苦心,好叫府官學習,同時教化冥頑百姓。”
鄧舍讚賞地看了他一眼,言歸正傳,問道:“吩咐你辦的幾件事,辦好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