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站起身,蹲到鄧舍面前:“下一個,要吃的,是他們的指揮官。”他的聲音很小,喉嚨裡發出來的一樣;說完,不再理叫罵掙扎的鄧舍,指揮因看他不動聲色剮人而毛骨悚然的紅巾,“找根繩,把他捆了。”又叫來幾個老兄弟,“老當家的屍體沒法兒帶,燒了吧。收拾起骨灰,一定要把他葬回故鄉。”
這些事、這些話,似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身子晃了晃。趕緊扶住棵樹,他又恢復了筆直的站姿。
五六個人、幾根繩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繫結鄧舍。他眼睜睜看著升起火,眼睜睜看著火燒了鄧三。扭動身體,拼死掙動,卻動彈不得,他破口大罵,罵陳虎、罵文華國、罵綁他的紅巾、罵生火的老兄弟,罵派鄧三斷後的鄭百戶、罵和鄧三一起的關世容,甚至連黃驢哥、李和尚都罵上了,罵他們見死不救、發動太晚。他罵的更多,是韃子,是這個該死的世道。
十幾年來,他聽過、見過無數次的生死別離,而這一次,輪到了他。
一邊罵,一邊淚水止不住地流,他眼角裂出鮮血,胳膊掙出血痕。最後,鄭百戶嫌他罵的太難聽,顧忌王夫人馬車就在不遠處,叫人拿破布塞住了他的嘴。樹林重新安靜下來,眾人無不吐了口氣。
斷後一戰,鄧三眾人徹底沖垮了探馬赤軍。殺傷不多,卻讓元軍完全喪失了鬥志,文華國搶回鄧三尸首後撤之時,他們追都沒追。遊騎報告,敵人潰逃百十里,又回到了黑河岸邊。
樹林中不敢久留。這一戰只是取巧,萬一元軍緩回勁,鄭百戶不敢拿王夫人的安全開玩笑。稍一整頓,再次開拔。
他們的第一個目的地,不是上都,而是五六百里外的興和。興和位處上都和豐州的中間,從興和往東,都是紅巾控制區,也就是說,到了興和,他們便不用再懼怕身後有無追兵。
在幾個老兄弟的幫助下,文華國將鄧舍從樹上移到馬上,牢牢綁好。他猶豫了下,還是沒取出鄧舍嘴裡的布團,他的叫罵在夜裡太顯耳,傳得太遠。他無奈地說:“舍哥兒,你再忍忍。走個百八十里,等咱後邊確定沒了追兵,我再給你把那勞什子取出來。”
鄧舍傷勢才愈,精力不濟,若不是悲痛那股勁兒撐著,他也鬧不了這許久。隨著摔打慟哭,胸中淤氣漸消,這會兒早沒多少力氣,只是狠狠瞪著文華國,口中嗚嗚囔囔不知說些什麼,料來仍在咒罵。
文華國嘆了口氣:“老當家沒了,大家都難過,都想給老當家報仇。你去報仇,我陪你;但我不能看著你去送死,不然,怎麼對得起老當家的在天之靈?你也知道,老當家右臂上的火銃傷,是為了救我而受。我恨不得死的是我。可眼下既然如此,老當家雖然沒說,我也知道,他在天之靈一定是想要我好好保護好你。”
跟在鄧舍左右的,無不是上馬賊的老兄弟。聽文華國說得動情,想起過往鄧三對他們的照顧、義氣,——戰場上鄧三救過的,可不止文華國一個,很多紅了眼眶。有幾個介面勸解:“少當家的,文四爺說的對。要報仇,也得有命才能報仇。現在韃子勢大,咱好漢不吃眼前虧。待回過力氣,只要你一聲令下,前邊刀山火海,皺一皺眉頭,不去給老當家報仇的,不是爹生娘養。”
一直沒再說話的陳虎,拍馬上來,命令這些老兄弟們趕緊迴歸本隊,他低聲交代:“記住,一定要控制好手下。”看了眼不遠處目光閃爍、聚集手下商量什麼的李和尚,接著說道,“老當家沒了,咱們更要抓牢人馬,千萬別一不小心被人賣了。”
他囑咐鄧舍的親兵:“趙過,帶著人,護好少當家。等少當家冷靜了,叫我。”又一個字一個字地叮囑,“不許任何人靠近。少當家少一根毫毛,你提頭來見我。”
臨和文華國回本部之前,他猶豫了下,不忍看鄧舍模樣。可是,他向來不會安慰人,輕輕拍了拍鄧舍的肩膀:“舍哥兒,要報仇,就得先保住命。”
怎麼才能保住命,他沒說。他也不用說,鄧舍、文華國都知道,有兄弟,就有命;沒兄弟,就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