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六年的關中大戰,不止是牽動著劉羨的命運。事實上,無論胡人、漢人,無論庶民、士人,整個關西的人們都攪進了這場漩渦之中,他們的命運相互交織糾纏,併為未來埋下伏筆。
九月戊辰,泥陽縣北鄉太興亭,濁陰塢。
和煦的秋陽升起來,把略顯紅豔的陽光投下。南飛的候鳥可以看到,在這座佔地方圓三里的龐大塢堡裡,修築有七十五座房屋,兩座大倉,六棟箭樓,它們密集地挨靠在一起,幾乎佔據了能夠佔用的每一寸土地,如同松果裡的松仁一樣,看上去就讓人感受到逼仄。
但正是這種誇張的建築方式,使得塢堡裡可以臨時住進一千五百人。
據當地人誇口說,只要他們召集人手,依靠塢堡外圍的兩丈夯土城牆防守,加上塢堡內部的糧倉和水井作為支撐,這座塢堡就會變得像炸毛的刺蝟一樣棘手,不管是什麼敵人前來圍攻,都可以堅守兩年。
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人這麼嘗試過,但是所有泥陽人都對此堅信不疑。
畢竟能將塢堡修至這樣的規模,足以說明主人家的財力何等誇張。更別說塢堡的主人確實坐擁著六千畝土地,六百名佃戶,六百名家奴,加上相互依附的族人遠親,其可動用的人力輕鬆達到兩千人,近乎是整個泥陽縣人口的三分之一。
但沒有人會因此嫉妒塢堡的主人,相反,他們反而會為主人家的尊貴引以為豪。
因為放眼整個關西,除去河東、平陽等地的豪族外,再沒有什麼家族能與北地傅氏比較歷史的榮光。
是的,這座塢堡正屬於北地傅氏。
只是在現在的濁陰塢內,能夠做主的人卻並不多。一大清早,傅晞在收到家僕的訊息後,知道大事不妙,立刻派人去請胞弟傅纂與族弟傅暢,讓他們到祠堂內進行議事。
傅晞今年三十七歲了,是一個標準的清談文士,他身著寬袍道服,兩袖飄飄,鬢角和鬍鬚經打理後也顯得文雅風流,加上常年服散,他面板白皙,給人一種微妙的弱不禁風感。
可惜,如今他臉上的焦急和恐懼打碎了這些氣質,氣血上湧後,傅晞的臉頰有些遮不住地發紅,就好似內裡有什麼破裂了一樣。
看見傅暢與傅纂踏進堂門後,他立馬迎上前道:“三弟,六弟,大事不好了,解使君在美陽大敗了。”
傅纂在同輩中排名第三,傅暢排名第六,故而傅晞如此稱呼。
聽聞晉軍在美陽大敗,傅纂也大驚失色,連忙道:“官軍怎麼敗的?損失如何?”
“唉,說是秦州有數萬羌胡前來支援叛軍,官軍望而生畏,一戰而潰,叛軍在後追逐,從傍晚一直殺到今天早上,有人已經逃到了我們泥陽來,今日塢內收留了一個逃兵,這才知道了大概。據那個逃兵說,官軍這次,怕是損傷過半了!”
“啊!那可是十萬大軍,怎麼敗得如此之慘!”
任何晉朝士人聽到美陽之戰的結果,恐怕都會大驚失色。若說盤龍灣之戰結束時,大家還可以懷有一定的僥倖,認為官軍不過是中了叛軍的奸計,晉軍依然有將叛軍迅速殲滅的可能。但在美陽之戰這血淋淋的結果面前,沒有人再能欺騙自己。
這一次的關中之亂,勢必要演變成累月經年的大戰。
而在兩位族兄的感慨聲中,傅暢笑道:“兩位兄長何必如此焦躁?不過是敗了一場,兵家常事罷了,以前禿髮樹機能作亂的時候,官軍敗得難道少嗎?”
與成年已久的傅晞、傅纂不同,傅暢雖然與他們同輩,但卻年僅十七,還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年紀,即使是在兄長們面前,他也依然肆無忌憚地展現著自己的想法,分析說:
“解使君雖然比孫秀要忠君愛國,心地是好的,但論才能,依我看,他還不如孫秀。”
“至少孫秀在吃過一次虧後,就知道吃一塹長一智,不能在同一個地方再次跌倒,打不贏就不打嘛!而解使君明明吃了盤龍灣這麼大一個敗仗,軍心士氣萎靡,還硬要勉強作戰,這就是不智之舉。他不敗誰敗?”
“依我看啊,要不了多久,解使君和孫秀這對冤家,還有趙王殿下,就像是互鉗的螃蟹,要一齊解職回京了。”
面對著傅暢的侃侃而談,兩位兄長都露出苦笑來。這倒並非是他們覺得傅暢說的沒有道理,而是因為這些話無甚用處,哪怕他說得全對,可對眼下家族的困境有何影響呢?
傅晞說:“世道啊,現在不是講這個的時候,要緊的是我們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