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遹把兩封信放在面前。略作思索之後,又將孫秀的信和劉羨的信放在雙手上,彷彿要稱出重量一般。
劉羨的信遠比另一封來得輕。司馬遹露出疑惑的神情,他雖然和劉羨說過,他打算從公文的重量來判斷政務的份量,但那當然只是一個玩笑。聰明如他,自然知道,語言的份量是不能用重量來衡量的,當年高祖司馬懿奪取天下,用的也不過是指著洛水發下的一句輕飄飄的誓言罷了。
然而,這兩封信看來似乎有顯著的差異,這使他感到十分費解。
司馬遹再度閱讀劉羨的來信,信中大意是:
趙王長史孫秀為人貪鄙狡黠,除去女人和錢財外,對諸事並不熱衷,是個生性邪惡之人。無論是平日裡提高賦稅,壓榨民力,還是搜刮美女,欺凌下屬,都極為惹人厭惡。而這一次的戰事最為過分,孫秀不僅排擠原徵西軍司張軌,還兩次棄軍而逃,害得全軍將士平白無故地遭受折損,多少孩童喪失了父親,多少妻子喪失了丈夫。
古往今來,能夠與之相比的奸臣,大概就是趙高之流吧。孫秀眼下雖然危害還不及趙高大,那是因為他還沒有完全得勢。為了天下蒼生,為了江山社稷,都應該將他儘早解決。如今關西百官皆因為孫秀而議論紛紛,雍州刺史解系已經決定上表彈劾孫秀。在下以為,太子殿下身為萬民所望,應該也贊同這件事,想辦法拿下孫秀,那關西百姓都會感念殿下的仁德。
信上的內容就是這些。司馬遹一讀到這封信,劉羨那張堅毅的面孔,尤其是那雙熾熱如火的眼睛,頓時又浮現在眼前了。信內的建議很簡單,就是想讓司馬遹幫忙拿下孫秀,但司馬遹讀下來時,卻難免產生一些不快。
不快是因為,劉羨的信件中的調子起得很高,似乎司馬遹不答應,就沒有順應民意,也就沒資格當太子似的。雖然態度上劉羨還是把自己放得較低,但是內裡的東西,卻沒有給司馬遹選擇的權力。在司馬遹這種聰明人看來,這是下屬在強制性地對自己發號施令。
當然,司馬遹也非常清楚,劉羨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表面上會虛以委蛇,但終究還是藏不住自己的鋒芒,他應該前後考慮過很多事情,但最後往往還是根據自己的本能做選擇,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並沒有什麼惡意。
可司馬遹還是不喜歡和這種人溝通,因為這常常會讓自己的生活變得不適。他想:
即使住了一個月詔獄,又到關中熬了三年,可這位安樂公世子的志氣仍然沒有改變,反而變得更加堅定了。
司馬遹放下劉羨的信,又把孫秀的信拿起來閱讀一遍:
有關在下過去的那些所作所為,想必太子殿下已經有所耳聞,這確實是十惡不赦的錯事,秀萬死不能辭其咎。但在下為人原非如此,只是三年前,我受了趙王殿下的囑託,去逢迎魯公與皇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魯公和皇后這些年,年年逼我上供萬金,我也是情非得已,才做了這些錯事,現在想來,真是萬分慚愧,可又無可奈何。
而不久前,皇后殿下令我上陣殺敵,我恐慌心驚,卻又無法推辭,最後連幹了兩件錯事,害得麾下接連損兵折將,讓我心痛不已。卑職意識到,如果接下來再執迷不悟,還不知要做下多少罪孽。我孫秀雖然無能,但也知道好歹,知道天下歸根到底是太子殿下的天下,皇后雖然攝政,實際上卻是禍國亂政的妖婦。
在下打算棄暗投明,從此投入太子殿下麾下,誓與妖婦對抗到底!懇請殿下給我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哪怕是殿下讓我立刻起兵勤王,孫秀也在所不惜!只不過以在下的意見,眼下太子殿下最好繼續積蓄力量,不要打草驚蛇,驚動了皇后。一月之內,在下願上交萬匹絹帛與殿下,望殿下千萬珍重。若有短缺之處,也可書信吩咐在下,為了晉室的江山社稷,孫秀敢不盡力?
司馬遹從書信中抬起眼來。孫秀的來信,內容比劉羨的多,但是姿態卻要卑微的多。內容絲毫不提有什麼所求,只是希望能夠從後黨陣營投奔到太子陣營裡。而且還說出了司馬遹想說又不敢說的話,大罵了皇后一番。甚至還願意要送絹帛一萬匹,這可不是一個小數字。最重要的是,孫秀把仲裁和選擇的權力都交給了自己。
“孫秀真是個油滑的人……”
司馬遹此前還從未見過孫秀,只是聽人說起過他的名聲,是近年來政壇的新起之秀,十分擅長取悅人。但這已是孫秀寄來的第五封信,隨著書信往來的逐漸增加,司馬遹確實感受到了他取悅人的才能,只是看劉羨信裡的意思,這個孫秀其實只會得罪人。到底哪一方說得是真的呢?
按理來說,這是一個很好判斷的問題,畢竟劉羨的道德水準肯定比孫秀要高得多。但司馬遹仍然沒有急於做判斷,因為要正確地認識一個人,和道德是無關的,這就好比盲人摸象,摸到腿就覺得是柱子,摸到耳朵就覺得是扇子,這都是真話,但只有全部組合起來,才會是真相。
“孫秀想改投到我門下?”
司馬遹笑笑。他覺得孫秀起碼是個聰明人,他在信中說了這麼多,其實就是大概探聽到訊息,知道有人要彈劾他,而且極有可能會走自己的門路,於是竟然同時傳來了信件。但自己是否要將此事置之不理呢?而有關關西的種種事件,他也確實有所耳聞。
如不採取對策,關西將會釀成大亂。
這件事讓司馬遹感到不安。關西,尤其是關中,是司馬氏的龍興之地,根本所在。一旦放任關中繼續亂下去,確實可能會留下很多隱患。司馬遹到底是太子,將來的皇帝,他也不想接手一個隱患重重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