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受傷,劉羨倒沒有做夢,他就是感覺睡了很久,意識在一片虛無中沉寂下去,就像很久之前就屬於這裡,很久以後也要屬於這裡。這是死後孤魂野鬼會遇到的景象嗎?抑或只是在昏睡時才會有的景象呢?
劉羨當然不知道答案,他只是太累了,累到已經沒有念頭察覺到自己的疲勞。戰爭其實就是這樣一種魔鬼,他把人逼得像在河裡的河蚌,不斷地去吞食泥沙,然後用自己的血肉與意志,將這些泥沙蘊蓄成晶瑩的珍珠,到最後,到底是人贏得了戰爭,還是在戰爭贏得了人,這是值得所有將領去深思和審視的問題。
不過劉羨此時是思考不了的,他只是在無意識中長久地呼吸,等到積累的疲倦都已經散發得一絲不剩後,他才悠然醒轉。沒想到再睜開眼時,眼前的並非是軍營的棚頂,而是似乎回到了熟悉的夏陽小院裡了。
秋天清晨的和風吹進搖擺的門簾,帶進來外面金色燦爛的陽光。屋內各種用品都擺放得井井有條,能看見堆成小丘式的書卷,掛在牆壁上的弓與箭,還有桌案上花瓶裡插著的一束潔白若雪的菊花,中和了身邊陶罐子裡奇妙的令人鼻頭髮苦的中藥氣味。
劉羨有些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腦海中下意識地開始回憶昏迷前的過往,頓時想起了隆隆的軍鼓,洶湧的人潮,飛馳的箭矢,還有朝霞下沾染了血水的草地。
這讓他陡然一驚,立刻就坐了起來,而後感受到了胸口處一陣撕裂的疼痛。劉羨低頭往下看,才發現胸口處正敷著一些草藥,還綁著繃帶。但傷口上結了痂,顯然距離那場大戰,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
這是過了多久?自己此時夏陽小院裡,是打勝了嗎?那一戰到底發生了什麼,結果又到底是怎麼樣的?
正思考間,他聽見了門前的響動,抬頭一看,發現是綠珠。她此時正挺著懷有八個月身孕的肚子,著一身寬大的鳥紋袍裙,手裡提著一桶木炭,以極緩慢的腳步走進來。綠珠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向劉羨,見他正好端端地坐在榻上,不禁露出如釋重負的欣喜笑容,她放下手中的炭桶,坐到劉羨身邊,摸著他的額頭說道:
“你啊,已經回來躺了五天了,傷口離心口差一寸,差點就沒命了。”
然後她就派人去通知李盛、薛興、張固他們。眾人聽說劉羨甦醒,立馬就趕了過來,一時間小小的院子裡擠滿了人,當然,也不止這幾個劉羨的部下,在夏陽駐留的還有李矩這個結義兄弟。他們幾人都過來了,只不過再見面時,劉羨可謂是嚇了一跳,因為和自己昏迷前的情況比起來,大家的模樣都有很大變化。
主要是人人都披傷掛彩。
張固似乎是眉頭被砍了一刀,如今眼角處剌了一道長痕;薛興似乎是胳膊被打骨折了,如今上了夾板掛在胸前;孫熹則是拄了根柺杖,一瘸一拐的,說是被膝蓋中了一箭;李盛這種在桑樹下指揮和擊鼓的,雖沒有什麼大傷,但也看到有一些小的劃痕,打破了他身上的書卷氣。
李矩更不必說,他是就護衛在劉羨身邊的,除了些許的劃傷外,他右手的手指上還包著布,顯然是射箭過多,生生被弓弦勒傷的。
看得出來,大家都是經過了一番苦戰。
劉羨看著他們一個個這慘樣,不禁笑出了聲,問道:“怎麼回事?我們夏陽縣府何時成傷兵營了?”
他一笑,大家也就笑起來了,李矩說道:“兄長,你是不知道,你中箭後,可把我們給嚇慘了。”
劉羨也笑道:“我正好想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在李矩的娓娓道來下,劉羨才明白事後的經過。
就在劉羨中箭後,李矩等人大為震驚,同時更感憤怒,於是一面率眾竭力戰鬥,一面掩護著昏倒的劉羨上了高臺。此時匈奴人可謂是發了瘋,和此前的戰鬥中表現截然不同,幾乎是不要命地向晉軍進行攻擊。即使是身中數箭,斷了手腳,只要還能動,都還在竭力地發起進攻。
而這種情況下,李矩等人也不輕言放棄,在被數倍敵人圍攻的前提下,依然在保護旗鼓。他們打退了數次匈奴人的進攻,一度人人帶傷,都到了要潰亡的邊緣。
結果在這緊要時刻,一支奇兵出現在了戰場,原來是北宮純所帶領的騎兵。
當夜,他在聽聞到鼓聲後,並沒有急於回援。而是趕到了龍門渡的渡口處,把那些擠在渡口邊計程車兵,尤其是騎兵,一個一個給踹了回來。在組織了近千名的騎軍後,他終於率眾趕回戰場,和仍在鏖戰的張光所部匯合,出其不意地回到了戰場的後方。
在這雙方都已經大戰到精疲力盡的關鍵時刻,上千名騎兵加入戰場,瞬間將戰場的平衡打破了。匈奴人並非不想再戰,而是無法應戰,極為輕鬆地就為北宮純徹底擊潰,打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