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四年五月丁丑,劉羨在通知張光之後,正式接見前來的諸位河東舊部。
劉羨並沒有刻意裝飾什麼,他就如同往常般站在營門口,著一身樸素的玄色曲裾長袍,頭戴素巾,腰佩昭武劍,如同一個尋常的從戎文人般,等待著這些老人的來臨。
此時雨水終於停了,大雨之後便是豔陽高照,萬里無雲,在營門口望過去,大地上到處都是閃閃發光的水窪,在青青無際的草原上,一時間像有千百個太陽長了出來,將天上天下照得一片光明。
客人們就是在這坑坑窪窪的草叢中走過來的。
在薛懿的聯絡下,此次來面見劉羨的有四十六人。他們氣質各異,或是風度翩翩,或是剛健沉穩,或是豪邁矯健,但都有一個相同點,那就是,每一人都不年少了。最年青的人,如今也已是年近五十歲的中年人,年老者更是年過七十,面目上長滿了皺紋和斑點,讓神色更顯滄桑。
劉羨一個個把他們迎接進帳內,同時聽著薛興的介紹,這些人分別是:諸葛亮從孫諸葛攀、龐統之孫龐象、馬良之孫馬恪、馬超之孫馬明、劉敏之子劉渾、董允之子董皓、陳祗之子陳裕、王平之孫王貞等等……
劉羨看著這些老人,其實很難把他們與老師在史書上寫的那些名字對應起來。因為史書上記載的,都是他們父輩乃至祖輩意氣風發的事蹟,但這一次會面,顯然不會有什麼意氣風發可言。或許他們曾經青春年少,也曾試圖繼承父祖的風采,但在歲月的蹉跎下,他看見的,只是一個個平和的老人。
而這些老人同時也眯著眼睛審視劉羨。他們看著這個年輕人,把他和印象中的一些人和事作為比較。答案是既有欣喜也有失望。
欣喜的是,劉羨的外貌與前太子劉璿極為酷似,令相當多的人都生出一股錯亂感,彷彿回到了當年的成都,但失望的是,與姜維相比,眼前的這個青年似乎還缺少一些骨子裡的從容與淡然,反而多了一些魏晉影響下的陰鷙與城府,他的笑容似乎是溫和的,但缺乏一些那種由內而外地讓人感動的陽光。
不過雙方很快就釋然了。四十年前,董允曾經試圖模仿費禕的瀟灑閒適,一面玩樂一面處理政務,結果最後卻耽誤了國事。自此以後,大家就明白一個道理,每個人都只能做自己,一代人的事業過去後,即使再撿起來,那也是新一代人的故事了。
等劉羨把他們都接進軍帳之後內,老人們便開始互相攀談起來:
“大家都好久不見了吧?”
“是啊,自從三十年前遷到此處,就很少再見了。”
“上一次大家聚會的時候,似乎是在十五年前了,那時候還是因為法邈去世。”
“見了又如何呢?大家都是老人,徒增傷悲罷了……”
這些老人確實是好久沒見了。他們不只是和劉羨保持距離,事實上,除去極個別不可繞開的家族如諸葛家外,大家都在盡力保持距離。希望在默默無聞中走完最後的人生。對他們來說,此刻劉羨請他們出來相見的最大意義,或許就是能名正言順地再和老朋友們見一面吧。
劉羨聽著他們的嘮叨,感覺自己有些格格不入,但同時他又明白,只有融入以後,他才是一名真正的安樂公世子。
此時恰值午膳時分,於是他執晚輩禮,給在座的客人們端來一些膳食。膳食很簡單,不過是一碗煮爛的豆粥,再加上一碟醬菜,兩個煮蛋罷了。
劉羨對諸位老人說:“諸位叔伯叔公,遠來數十里路,真是辛苦了,我也沒有什麼好招待大家的。這豆粥的豆子,是我在自家俸田裡種出來的,這醬菜,是我家裡寄給我的,若是有什麼不合胃口的地方,還請海涵。”
其實在剛開口時,劉羨就遇到了一個問題,他突然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些老人。說“諸公”未免顯得生分,直接稱呼“你我”,又顯得不太禮貌,劉羨想了好一會兒,結果下意識地還是喊了叔伯出來,然後趕緊補了一句叔公。
這不禁在帳內引起了一片低笑,因為以在場很多人的年紀,都足以做劉羨的爺爺了。
但這也是友善的笑聲,諸葛攀說:“那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樣的早膳放在往常,自然是寒酸的,但對於這些簡樸慣了的老人來說,卻很合適。尤其是當他們嚐到安樂公府模仿成都風味的醬菜,也難免帶有一絲緬懷,雖然因產地、用料的不同,胡瓜(黃瓜)、姜蒜等果菜的味道並不同,但正是這種似是而非的味道,更讓人懷念。以致於有些人多愁善感,如馬恪吃了幾口,就眼角溼潤,似乎有落淚的跡象。
劉羨見狀,就和馬恪交談道:“馬叔公,是吃不習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