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劉羨而言,馮翊太守歐陽建並非什麼生人。他字堅石,出身渤海歐陽氏,母親石氏,是樂陵郡公石苞的小女兒。也就是說,他其實是石崇的外甥,石超的表弟。
劉羨兒時和石超玩樂時,隨小阮公與名士清談時,就和歐陽建見過幾面,只不過自從政以來,就再也沒見到過了。
當時兩人的前途可謂是極度恍若雲泥,劉羨先是進入中書省,而後又當了太子黨。而劉羨聽說,歐陽建是到兗州當山陽令去了。沒想到四年過後,兩人的境遇調了個個,如今他被貶出京當縣長,而歐陽建卻已經熬出頭,憑藉著和石崇的關係,當上馮翊太守了。
好在雖和石崇沾親帶故,但歐陽建卻是一個純粹的文人,他喜好文學,也欣賞文章寫得好的人,並無意參加什麼黨爭。
故而在就職馮翊太守之後,他不僅沒有為難劉羨,反而對孫秀私自加稅的行為極為不滿,認為有辱士人風骨。就在去年年底,他與雍州刺史解繫上表,共同彈劾孫秀不法,可惜奏表是石沉大海。
此次他聽聞劉羨建司馬遷祠堂缺錢,也是因為這是文人雅事,所以他特地調了三百萬錢來,補上了空缺。甚至此次親自前來,也要文會添一分光彩。
劉羨還是很欣賞這位上司的,他見歐陽建的車駕到來後,立馬上前迎接,笑說道:“府君親臨,連夏陽也有了赫赫之光啊!”
這是歐陽建在家鄉的名聲,由於他博有文采,當地便傳有諺語說:“渤海赫赫,歐陽堅石。”
而歐陽建則在下車時笑道:“你這位名滿京華的才子在這裡,卻說我有光,我愧不敢當啊!”
說罷,兩人都大笑,而後劉羨為歐陽建一一引薦賓客,也就算是正式開始文會了。
說是文會,其實更像是一場觀光。劉羨領著眾人觀看這座新修好的司馬遷祠,而後隨意引申一些話題,大家跟著隨口討論而已。
在司馬遷祠的第一個大殿內,立著司馬遷的塑像及靈位,兩面的牆壁則畫有他周遊天下采風的景象。
而在之後的兩殿兩碑中,第一個小殿抄錄了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中對司馬遷的讚美,第二個小殿裡則抄錄了司馬遷的不朽名作《報任安書》,而第一座石碑是記載了司馬遷的生平,第二座石碑是劉羨寫的,對司馬遷的幾句贊文。
最後落腳在十個字上:“明心追尼父,史墨蓋春秋。”
一行人最後走到司馬遷的墓前,對司馬遷的墓穴行禮,想到幾百年世事滄桑,不由極為感慨。
卜珝問劉羨道:“縣君怎麼會想起突然修繕太史公祠呢?我記得,太史公著《史記》,對漢室不甚恭謹吧。”
此話一出,頓時引起一片低笑聲。
畢竟司馬遷在《史記》裡的愛恨是不加掩飾的,從對項羽的讚揚,到對李廣的嘆息,無不體現出他對漢室的不滿。
到最後,為了保證《史記》流傳後世,司馬遷甚至做了兩套版本。一版獻上給中書省後,另一版到死都沒有公佈,而是讓女兒私藏了二十年後,等到漢宣帝時期才為人得知。
從這個角度來說,司馬遷對於漢室諸帝的仇恨,不能說是不甚恭謹,而應該說是咬牙切齒。
但劉羨僅是笑笑,淡淡說道:“我不只是漢室之後,也是承祚公的弟子。世人都知道,無論是承祚公編撰《三國志》,抑或是世上修史的任何一人,都是受了太史公的影響。因為他開創了修史的體例,是真正的史聖。”
“雖然太史公著文張揚,肆意褒貶,好為人師,甚至愛寫一些之言。但從不隱藏自己的喜好,也不失為心胸坦蕩之舉嘛!如果遇到這樣的人,無論是作為朋友,作為老師,都是一件快事。”
“而且寫史著史,也並非是歌功頌德,重要的是從中吸取教訓,明辨得失,如果總是隻寫一個人的成功,卻不寫他的失敗,那我們這些後人又能真正學到什麼呢?”
“從這些方面來說,太史公或許有不足之處,卻足以為後世之師。”
此語一出,聽眾多撫掌稱善,但在場的也多是飽學之士,不願意令他人獨美。鄧攸負手說道:
“時人常說,讀史可以明得失,可以在下之見,似乎也不盡然。”
“司馬遷修《史記》,上承三代,文至漢武,其中術數經學,可謂是無所不包,無所不通。官場諸事,也可謂是爛熟於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