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扶著額頭,正在猶豫間,忽然旁邊岡本的一個參謀中村一郎開了口。中村在幾年前也來過中國,會說一口流利的漢語,中村靜靜說道:“隊長,田中先生,容我說一句話吧。”
“這幾日巡城,我去到了一處地方,叫梅花嶺。埋著個叫史可法官員的衣冠,明朝亡國的時候,那個官員帶兵死守揚州,最後戰死。就在梅花嶺,我聽當地人說了件揚州的往事,明朝亡國,清人入侵揚州後,施行剃頭令,命令揚州漢人學他們滿人剃頭留辮子,有人反抗,就留髮不留頭,在頭髮和腦袋裡選一個。”
“揚州人不肯,就被清人殺了。屠城了十天,據說當年,僅收斂了屍首的,就有八十萬人。這一段叫做揚州十日。”中村說完看了看田中和岡本,“我們也要這麼幹嗎?”
岡本和田中沉默了。殺人如麻的他們,第一次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揚州人吝嗇到了連頭髮都捨不得,難怪是珍貴的成悅錦。殺人容易,但是殺了人是為什麼?如果殺人後得不到想得到的,殺人還是不是那麼有必要?
也許他們都不明白,不是頭髮重要,不是錦緞重要,重要的,只是胸中的一點浩然氣,一身不馴骨。
田中猶豫了幾天,最終還是放棄了殺人的念頭。命幾個日本兵把趙石南的屍首扔到了城外的亂葬崗上。杜仲偷偷的到了亂葬崗,並趙家幾支沒有逃命的遠親,湊了些銀錢買了口上好的棺材,將趙石南葬進了趙家的祖墳。亂世中,沒有鋪排,沒有儀式,只是挖開墓穴,一抔黃土,掩埋了一個有傲骨的男人。
那是農曆的臘月,雖然揚州城被日本人罩在了恐怖之中,但家家戶戶也張羅著準備過年。城中還算有些熱鬧氣。而揚州城南郊的趙家祖墳的墳園中,又添了一座新墳。黃土隴上,衰草悽悽在風中搖擺著。趙石南的生命,永遠定格在了二十九歲的年輪。
杜衡帶著杜鵑思衡,跟著郭秘書到了重慶周部長的官邸,又被囚在了後院。衣食尚好,也有下人服侍,只是沒了自由。杜衡閒著無事,就教杜鵑和思衡學些詩詞算術。
趙石南下葬的那天,杜衡正在屋中教杜鵑和思衡讀著詩:“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
杜鵑問著杜衡:“姑姑,什麼叫頭白鴛鴦失伴飛?”杜鵑早慧,時常喜歡琢磨著杜衡教她的東西。思衡年幼,又是男孩子,不愛說話,但幾天的相處下來,思衡對杜衡也親近了不少。孩子都是敏感的,不會去討厭一個喜歡自己的人。
杜衡的心刺痛了一下,頭白鴛鴦失伴飛?她忽然心裡有絲不祥的預感,痛的幾乎要不能呼吸,忙對杜鵑說道:“這詩不好,不讀了。換一個。”說著手忙腳亂的又去翻詩經裡的,“彼美一人,婉兮清揚”去教孩子們。
忽聽的門外幾個下人聊著天,隱約聽到趙石南的名字,杜衡扔下手裡的書,衝到門口問著:“你們在說什麼?趙石南?”周部長把她圈在這裡,報紙都不肯給看一份。
下人對視了一下,有一個回答著:“聽說揚州城有個絲綢商人讓日本人殺了,還把屍首放了好多天,挺慘的,他們說報上都登了——”
杜衡的頭轟的一聲幾乎要炸開,顫抖著問道:“那個人叫趙石南?”
那人點頭,旁邊一個用力掐了她一下,低頭和她耳語著:“我還沒和你說完呢,那個趙石南就是她丈夫,不過好像把她休了——”兩人在說什麼,杜衡已經完全聽不見了。她眼前一黑,暈倒在了地上,她腦子裡只有一個執念,趙石南死了,她還活著做什麼?!
杜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周部長給她請的醫生已經離去。只剩守在她身邊的是哭的眼睛紅腫的杜鵑,和癟著嘴喊“衡姨”的思衡。杜衡摸摸思衡的頭,又捏捏杜鵑的臉,想哭,眼淚卻出不來,心空空的,麻麻的。
哄著思衡和杜鵑睡著後,杜衡換上了那身玫瑰錦的衣服,那是趙石南給她定製的。一身玫瑰色的杜衡,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向後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