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久貴最近很鬱躁。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鬱躁了。
自從二十歲那年,機緣巧合之下,他隨富商的海船遠洋,帶回一批舶來品透過交易牟取第一桶金,從此開始發家,經過近三十載的積累,已為富甲一方的商賈,這個時候太祖對於商人的種種限制,其實基本成為空文,王久貴早就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他甚至早就不再冒險遠航,靠著經營香料行、珍寶行就能養尊處優,又哪裡會覺得鬱躁不安呢?
如今王家的商貨行,不僅在沿海州府設立,甚至開設去了北平、太原,他近知天命的年紀,早就不願四處奔波,故而回到籍居之地汾陽縣,商事經營也交給了幾個成年的兒子管辦,並不用事事操心,很長的時間他的生活都是含飴弄孫、安享天倫,除非重大事件,兒子們才會請他決斷。
王久貴雖為富甲,卻到底沒有什麼深厚的根基,他的發家還真是依靠運氣為重,故而此人從來就感激上蒼庇護,對於佛、道極為虔誠,又懂得“快意時須早回頭”的道理,並無慾望使富裕進而權貴,也沒有效仿某些富賈,腰纏萬貫尚不知足,要麼花錢買個虛職兼個假官聊以自/慰,要麼培養子孫投身科舉企圖徹底改換門庭,王久貴甚至懶得攀結官員勳貴,又或是接濟寒門士人,以求增擴橫行的資本。
他自以為已經為子孫三代積累下可以富足生活的財產,子孫們只要平穩的經營下去,就可以安身立命。
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王久貴最煩心的一件事,居然是他的一個小孫兒因為太喜甜食,不知將來會不會鬧蛀牙。
但太平的日子總是會在猝不及防時悄然生變,眼看年近五旬,王久貴的腦袋上忽然有了綠雲蓋頂的恥辱,他還沒從這打擊裡回過神來,惹生事端的妾室白氏就自盡了,王久貴到底是對白氏動了真情的,心中大覺悲憤交加,忽而間有若蒼老了十歲,整個人都憔悴下來。
哪知白氏死後,他的髮妻周氏也臥病不起。
王久貴娶妻之時,還沒有發跡,因為家境貧寒,一文錢的聘金都掏不出來,只好娶了個寡婦,周氏比王久貴年長七歲,兩人還是盲婚啞嫁,自是說不上什麼情投意合,於是王久貴發跡後,雖說從來沒想過休棄糟糠之妻,卻也先後納了兩房妾室,收了兩個侍妾。
周氏早年間因為勞苦落下病痛,但因為王久貴發跡,她一直也將養得好,湯藥不曾斷過,病情卻沒惡化,突而間便臥床不起了,因這夫妻多年一份親情,王久貴也大覺心焦。
這一心焦,就上了肺火,牙根腫痛,把腮幫子都撐起老高。
家裡連生變故,身體又有不適,王久貴還擔心著這興許是更大禍患的預兆,所以就鬱躁不安起來。
偏這日,他的長子王平安,還拿一件事來煩擾。
當爹的捂著腮幫勃然大怒:“都說了這一件事,咱們家千萬不能摻合,你怎麼就是不懂得其中的厲害?!施公雖說調離了汾州,可你看看府衙裡那些屬官,十個中至少七個都是施公的親信,那趙知州,雖說也有來頭,在汾州立不立得住都且未必,就算他鬥垮了施公,還能一直在汾州當這父母官?遲早也得升遷,他一走,要若是施公的親信繼任,拿趙知州沒有奈何,收拾我們一介商賈可是易如反掌,他們官場上的爭權奪勢,我們布衣百姓牽涉進去,那就是個家破人亡。”
王平安心生不服,還想爭論幾句,就被王久貴揮揮手直往外趕:“我知道你是不憤,年年為免糧長,都要被那些官員訛詐,就聽我一句勸吧,散財免災,若捨不得這些小利,指不定就有滅門的大禍,咱們是平民,哪裡能和官員起義氣之爭?這件事你可一定要沉住氣,把那差役,好吃好喝招待著,送上一分重禮,他自然明白應當如何向知州老爺回話。”
當兒子的垂頭喪氣被趕了出來,迎面撞見一位管事慌里慌張跑來,又問何事。
那管事應道:“門外來了個小道長,自稱是什麼逍遙仙長的高足,張口就說我們家宅院上方,有陰穢之氣籠罩,說是……說是有蒙冤而死的亡靈,要討還公道,要若是……要若是置之不顧,家主便難免血光之災。”
王平安不像他爹,往常對這些裝神弄鬼的遊方僧道從不輕信,此時又正積著一肚子脾氣,便想喝斥管事兩句,令他把那主動登門的神棍趕走,只他才一張嘴,卻見老爹赤著腳便跑了出來:“真有道長這樣說?快快有請,快快有請,千萬不敢怠慢了,我這就更衣,遲些親自請詢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