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歸又想,這似乎便近似道家所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原來從來就沒有所謂的蒼天有眼呀,塵世間的恩怨興亡,確然只有塵世間的眾人自去承擔,如果不能做到超脫度外,那麼就親手了斷,否則,死後說不定就成了妄執,一縷遊魂飄蕩世間,不能償恩也無法復仇,只好灰飛煙滅。
“阿孃的妄執,從來不是因為仇恨。”春歸嘆息,輕輕閤眼:“女兒不孝,從前偶爾還會在心中比較,認為阿爹更比阿孃疼愛女兒,直到這時,女兒才知道,阿孃竟然為了不捨女兒,明知何處才是歸宿,明知何方才為嚮往,又明知塵世悲喜,無非凡靈萬千輪迴必經,終有超脫之時,但阿孃依然不肯拋下女兒在蒼茫人世,為了陪伴女兒一些時日的歡喜,寧願身擔灰飛煙滅、萬劫不復。”
她一直以為軟弱的母親,太過拘泥禮法,一再妥協不敢抗爭的母親,原來是這樣不顧一切的為她奉獻著,縱然已為魂靈,縱然已斷此世母女之緣,只是為了暫時的陪伴,就肯承擔如此絕望的痛苦。
她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她的阿孃,肯這樣為她犧牲,也多虧現在知道了,一切還不晚,沒有等到後悔莫及的地步。
“阿孃,不要再為女兒心存妄執了,離開吧,去本屬嚮往的溟海之北,去癸酆,生離死別是女兒應當在塵世承擔的苦痛,也是女兒一介凡靈的修行之道,阿孃明明知道這些的,對不對?所以,不要再留連塵世了。”
春歸閉著眼,她仍然不敢去看阿孃的模樣。
但她卻聽見了阿孃的泣不成聲:“春兒,我的孩子,這些都不是你的錯,是阿孃不能放下執妄,理當遭受毀滅的劫噩,癸酆極樂縱然是嚮往所在,萬千凡靈,卻也多的是在輪迴時灰飛煙滅者,能登極樂者原本就是少數,就算這一世,我就算已然度劫,在下一個輪迴,也許終究難逃厄滅。”
“阿孃,就像女兒這樣的凡人,縱然勘破塵世難逃生老病死,卻仍然寄望餘生能得安寧喜樂,不肯消極迎接宿命,這是凡世的規律,於阿孃而言,又怎能因為極樂難登,便寧肯選擇厄滅呢?阿孃要相信,女兒是真的已經放開了。”
她終於是睜開眼,衝阿孃微笑著:“女兒此生,幸得父母愛憐,又比更多凡體,幸知原來輪迴有道,魂靈有屬,縱然再經生老病死、愛恨情仇,生氣斷絕之日,應當也不會再心存妄執,可阿孃若不超脫,便必定會成為女兒日後的妄執了。”
所以再是艱難的決別,也必須果斷的面對,這就是生為凡靈,避免不了的萬千磨礪,所以塵世裡才有這麼多新生的嬰孩,來到時都要放聲痛哭,或許便是魂靈的知覺未曾完全淡卻,他們都懂得將來要遭遇的一切。
磨難和艱辛其實不算什麼,是又要再一次經歷生老病死,妄執的產生和消除。
春歸決定在這個下晝,親自的真正的送阿孃離世,她說會站在這裡,希望阿孃前行不要回頭。
就像阿孃明知塵世的富貴榮華不算完滿,悲苦悽愁也並不算真正的厄難,可仍然要擔心她的孤苦無依,一直看著她終身有靠才算放心,春歸也要目送著她的阿孃,可以不回頭地離開,這樣她也才能放心,阿孃可以抵達溟海之北,度朔司中。
所以她要站在這裡目送,直到金烏光盛裡,再也不見阿孃的魂影,不知不覺恍恍惚惚間,春歸的步伐已經到了那麵粉白的院牆前,她從牆上的花窗張望,是綠蔭如蓋,是遊廊如局,牆的那邊,來來往往的人影不再有她的熟知親近,縱然不是站在荒漠和曠野,忽然覺得一切都是如此的蒼茫空蕩,她再一次切身體會到了孤寂無力的悽惶,在未卜的塵世,是這樣的孑然一身。
堅持了也決斷了,放心了卻不能釋懷。
胸腔裡的創痛再也忍不住,春歸抓緊了衣襟,她蹲下身來,把眼淚流在了膝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