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愧於心一)
轉眼到了五月,獨立團隨大部隊一起繼續被調往豫東一帶。
可能是前段時間的小勝仗,讓軍部對獨立團這支一直被無視的部隊刮目相看,當隊伍行進到一個叫李家集的地方時,軍部命令獨立團原地再徵調一批壯丁補充兵員。
說起來是徵兵,實際上就是強行抽丁。
對這個命令紀平瀾有些想不通,雖然這些年來國內一直在打仗,但實際上並不缺少兵源,設立在各個驛站碼頭的徵兵點,每年都能徵收到大量遊手好閑找不到活幹的人,或者走投無路混不到飯吃的人,又或者因窮困鋌而走險想改變現狀的人,當兵是他們最後的出路,登記了馬上就能有飯吃。
抗戰爆發後,國民政府又加強了徵兵的力度,所以獨立團本來也是不擔心兵源問題的,之所以上山招撫土匪,不過是貪圖土匪兇悍,不需要怎麼訓練就能成為戰鬥力。
不過想不通歸想不通,既然是命令,就得去執行。大概軍部也是考慮到現在形勢不好,多徵點兵好為將來長期抗戰做準備吧。
紀平瀾過去都是直接從訓練團接收經過了基本操練的新兵,並沒有親自到鄉下徵兵,所以不知道這件事情真正操作起來會遇到怎樣的阻力。
部隊一來,鄉裡的青壯早早就得了風聲逃進山裡田間躲了個一幹二淨,只剩下一群老幼婦孺。兩天過去,偌大一個鄉鎮居然只徵到了十幾個新兵,連任務的十分之一都沒有完成。
對此紀平瀾束手無策,這一帶本來就不是什麼民風悍勇之地,反倒是土壤肥沃治安良好,農民普遍過的比較寬裕,如果不是生活艱難,誰會願意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去東奔西跑打死打活呢,只要沒人拿槍頂著,不逃兵役才是怪事。
但如果都放任鄉民隨便逃兵役,那仗也不用打了。馬三寶從軍二十多年,對逃兵役這種事情倒是見怪不怪,找來鄉裡的保長軟硬兼施地要他配合,可這裡的保長也是向著自己鄉裡人的,不敢直接拒絕,就唉聲嘆氣地跟馬三寶倒苦水。
“不是我不想配合,老總你是不知道,從好多年前開始,什麼地方軍、中央軍、這軍那軍,年年都來徵兵,說是什麼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實際上很多人家裡一戶七八個男丁就剩了一兩個。去年秋天說是日本人打來了,又來徵過一次兵,今年開春都已經沒有青壯可以下地幹活了。現在還要我們鄉再出三百壯丁,我上哪給你找人去?要不把我捆巴捆巴,拉去湊數得了。”
保長的話一定有所誇張,但是也多少是有這樣的情況存在的,就去問紀平瀾該怎麼辦。
紀平瀾也是無計可施,又去問何玉銘。
何玉銘覺得好笑:“你問我幹什麼?你知道該怎麼做的。還是說,你只是心有不安想來找我安慰兩句?那好吧,我說著你聽著。戰爭不是兒戲,你又是自願參軍的,既然已經穿上了這身軍裝,就不要再幻想自己的雙手還能是幹淨的。”
紀平瀾被說得無地自容,而且三天期限已近,任務必須完成,他只好咬咬牙,一聲令下:抓!但凡符合兵役條件卻逃役的,不管什麼三抽一五抽二,看到幾個抓幾個。
頓時整個李家集到處雞飛狗跳哭爹喊娘,四處躲藏的青壯一個個被抓了回來,押到村子口的空地集合,為防止再次逃跑還用繩子捆成了一串,只等湊夠數目,部隊就立刻啟程。
一開始的搜捕還沒有什麼顯著成效,但何玉銘深知人性的弱點,放出話來只要舉報出五個同鄉的下落,自己就可以免除兵役。這樣一來雖然也有一些人死硬不肯說,但許多自私怕死的人都紛紛把同鄉拉出來墊了背,還親自帶著獨立團計程車兵們找過去,一抓一個準,抓捕的效率立馬直線上升。
也有一些人意識到躲不過了,就主動站出來頂替自家的兄弟或者父親或者兒子,免得一家人全被抓走。
何玉銘讓紀平瀾不要去現場,這種事情並不需要一團之長親自出面,不過這一次紀平瀾卻沒有聽他的。
紀平瀾來到村口的空地時,獨立團已經抓到了很多人,兇神惡煞的胡寶山帶著荷槍實彈計程車兵圍了一圈看場子,免得有情緒過激的村民給何玉銘搗亂,而何玉銘拿著幾本族譜,跟無奈的保長一一核對這些人的姓名和家庭情況,以確定哪些人必須服役哪些人可以酌情減免。
被捆成一串等待宣判的莊稼漢子們個個聲淚俱下,彷彿要去的不是戰場而是刑場。
到下午終於湊夠了三百人,捆成一串的壯丁隊伍被獨立團計程車兵們強拉著開始往村外移動,現場立刻哭聲震天,父母在哭喊著自己的兒子,妻子哭喊著丈夫,小孩哭喊著父親。
也有一些人認出紀平瀾是他們的長官,齊齊跪在紀平瀾的面前苦苦地哀求他不要把自己的親人抓去當兵,其中不乏白發蒼蒼的老人或者抱著小孩的婦人,紀平瀾只能硬起心腸轉開頭,叫人把他們架開。
直到隊伍離開鄉鎮很遠,還有悲切的鄉民遠遠地跟著,無能為力地看著自己被抓走的親人漸行漸遠。
紀平瀾騎在馬上,沉默地走在隊伍最前面,何玉銘靠過來說:“都讓你別去了,你就那麼喜歡自找罪受嗎?”
“是啊。”紀平瀾無奈地苦笑了一下,“我知道這些人跟著我打仗,多半是要死的,我就是要讓自己記住虧欠了什麼,我奪走了他們的兒子、丈夫、父親,就不能因為自己的疏忽和失誤,讓他們白白死在戰場上。”
何玉銘彷彿在研究什麼奇怪的東西一樣看著他,看得紀平瀾別扭地轉開了視線,有些生硬地補充道:“我只是覺得身為長官應該要時刻提醒自己,我沒有權利肆意揮霍別人的生命,這難道很……很奇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