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0章 110 灰色故事
暮色將鹿鳴島的白沙灘洇染成生鐵般的冷調,從觀景臺望出去,頌江灣“鑽石淚”地塊突兀矗立著幾座爛尾樓,如同被折斷的權杖,撕裂江城的天際線。最高處的商業體鋼筋骨架枯瘦刺向雲霄——這本該加冕為國內第一高樓的建築,此刻正以未完成的廢墟形態演繹著文明的早夭。
此刻眾人腳下的觀景臺與會客禮堂早已背離葉即明父親當年的藍圖,唐令則執掌的銀行資本重構了這片海灣的敘事。遊為今日租用此地的批文上,正印著唐副行長審批函的電子簽章。
今日天氣不佳,鉛雲低垂,水晶吊燈將整面落地窗構築的臨海空間照得如同解剖室般慘白。宋錫元調整領結時,侍應生正託著覆霜的香檳掠過,冷霧撲在後頸的剎那觸感,讓他不由想起很多年前,宋一一將冰鎮礦泉水傾進他的衣領。
那天是妹妹唯一一次忤逆自己,那之後她跑出宋家尋求未婚夫救援,但少女奔向葉臻時裙裾揚起的弧度,最終還是凝固成停屍房裡白布單的褶皺。
作為替代品的羔羊被獻祭,宋錫元確實感到胸腔某處細微塌陷,但比起因葉臻愧疚所能撬動的利益,這種疼痛更像高定西裝上不慎沾染的香灰——一抹就掉了。
宋錫元漫不經心掃視宴客廳,未見葉衿身影——葉二算不算另一個替代品?疑問懸在半空,宋錫元難得地答不上來。
其實他同沈青青不過僅有孩童時代的一面之緣,彼時他與何蒔尚算玩伴,互相捉弄遠未升級為後來的針鋒相對。他未來的未婚妻曾炫耀般將自己的“好朋友”拉到宋錫元面前,告訴他:“她是沈青青,青青子衿的青青。”
漂亮的、柔美的、眼裡蒙著一層少年老成的小孩看不懂的霧氣的女人。
聽說她是葉即明的“禁臠”。
他才六歲,當這個禁忌的詞彙從大人口中滴落時,宋錫元尚未理解其中情慾的粘膩,卻已本能地用惡意眼神切割這位美麗的囚徒。
直到她突然伸手撥開他額前碎發,指尖彈在額頭。
“睫毛既然沾了槐花,就不要用解剖青蛙的眼神盯人了,小少爺。”
二十三年間,這個混雜槐香的瞬間在記憶裡迴圈褪色,縱使蒙著妹妹眼睛讓她反複複述,沈青青的面孔依舊不可挽回地消逝,直到——葉衿出現。
那麼,他為何不能成為自己的“禁臠”?
“遊少臨時有要務。”
何蒔第八次重複這句話時,鑲鑽指甲幾乎摳裂手包。掃過她抽搐嘴角的鏡頭催生記者們的竊語:從未公開露面的遊為,是要繼承祝家?宣佈婚訊?收購何氏?還是要為葉家大少事故翻案?
七點零七分,潮水吞沒最後一線夕照,媒體區的焦躁化作此起彼伏的快門聲。
人們陸續察覺異樣:自助區的鎏金骨瓷餐具不知何時悄然更替為竹製餐盤,而正廳中央,工作人員正一絲不茍地懸掛著一幅未完成的藝術作品——被布料覆蓋的畫作半隱半現——暴風雨中漁船桅杆即將刺破錶層畫布,另一半仍被帷幕籠罩,似乎在等待宴會主人來揭曉一切。
“聽說,遊少最近在查港島至鹿鳴島的舊航線。”宋錫元對走近的何蔚微笑,“大海撈針莫過於此了,你有什麼頭緒嗎,弟弟?”
2032年歲末黃昏,暮色從百葉窗縫隙漫入書房的瞬間,葉衿推開了遊為公寓的橡木門。
他徑直走向胡桃木書桌,輕車熟路地拉開抽屜——這個動作上次發生在巴勒莫,彼時葉即明以服從性測試為由,命他從遊為抽屜取走物件,但葉衿最終取走的僅是遊為曾從自己身邊“騙”去的金魚吊飾。
遊為嫉妒葉臻,金魚吊飾也是其中一環。和好之後,遊為補償的玻璃金魚和葉臻送的樹脂金魚共同懸在葉衿揹包上,兩條人造鰓鰭在行走時會碰撞出類似風鈴的清響。前天下午,在遊為的注視下,葉衿用先前給木偶裁衣剩餘的碎布為金魚繫上圍巾,纏繞在根本不存在的魚頸上,然後遊為就笑了。
冷冰冰的家夥,竟也會被如此稚拙的補償取悅。
不過葉衿今日造訪並非為打撈往事而來。三十海裡外鹿鳴島華宴正酣,葉衿卻在執行更隱秘的檢索——沈苫轉交的信件缺失關鍵一封。抽屜空無一物,書架縫隙亦無紙痕,答案已然明晰:提及特定人名的信箋,此刻一定正貼著遊為胸膛蟄伏於西裝內袋,隨主人赴宴的步伐在海風裡起伏。
地毯上,葉衿踱出的焦灼圓周被卡斯羅犬ira截斷。強壯的護衛犬正用鼻尖輕推渾身戰慄的金吉拉貓破破,宛如中世紀盔甲騎士在逗弄蜷縮在腳邊的絨球。
葉衿俯身抱起貓咪時,ira瞳孔映出自己的映象:守護者?被庇護者?獵手?誘餌?所有角色在暮色裡融成混沌的琥珀。
七點三十分,黑色大衣裹住葉衿清瘦身形。在他跨出玄關之際,城市彼端,遊為正駐足於葉臻所在的私立醫院走廊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