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露臺上
遊為再次見到葉衿,是在宛丘裡。
三月下旬,由港城起飛的航班劃破長空,九年光陰似流水,在離家多年之後,他終於踏上了正式返回江城的路途。
港城的早春,天氣變化快過翻書,撞正回南天,空氣濕到可以擰出水來,望過去到處都是水霧霧。至於江城,這座隱匿於港城以北、大陸東南部的巨無霸城市,濕冷更勁,行人嘆息連天,好似一動就能從骨縫裡滲出酸楚低吟。
自打四年前從牛津碩士畢業,遊為就去義大利做了名數字遊民,在西西裡的“明珠”巴勒莫,日日享受著地中海氣候慷慨燦爛的日光。如今好不容易重返故土,祖國的兩座港灣卻成日陰雨纏綿,好像都對他不很歡迎。
真正落地江城那日,天公倒很作美,難得的晴空如洗,一掃連日陰霾。發小何蔚專程翹班,嚷嚷著要來接機,但因前夜貪杯宿醉記錯航站樓,一番好意最終還是化作機場內的擦肩錯過。
不過,何大少是個資深的樂天派,對電話亂學粵語,罵了兩句遊為“冇良心,等都不等我”,轉頭就呼朋喚友繼續張羅發小的接風宴,一邊還在人山人海的接機口,順勢同兩位看對眼的歸國靚女交換了聯絡方式,一刻也不得閑。
自上世紀起,江城便穩居內地最大國際商埠和金融中心的地位,如今發展更是日新月異,高樓廣廈間,繁華世家林立,在過去上百年間,見證了無數商海沉浮同家族興衰。
對多數人來講,江城的上流社會是遙不可及的天際線。在那裡,人際關系複雜如老樹盤根,家族姻親就是古老森林裡的參天大樹,根系盤根錯節,共同織成秘林中的一張龐固蛛網,普通人看都看不清。
在這種權力同財富交織的世界裡,遊家猶如北極星,常年霸佔金字塔頂,是眾多勢力競相攀附與仰望的中心。
遊為是遊家的獨生子,他媽媽來自港城另一顯赫世家,還有一半德國貴族血統。從小,遊為就是天之驕子,不過他卻好低調,正式場合外不講排場,隨便在市區租間公寓就能便宜過活。
除了興致來時能對吃喝稍講究些,遊為在港城住了一個禮拜,莫說太平山夜景,便是住處附近燈火闌珊的蘭桂坊都沒踏進過半步。
他行李寥寥,心亦無多,落地後本欲直奔母親祝芝琪的生前舊居,但在機場就被父親遊釗的司機截了胡。忤逆家中那位獨裁者的代價不小,遊為叛逆期已過,只吩咐司機將他從西西裡帶回的超規行李寄去鷺西睦南路196號,隨後便因舟車勞頓闔目養起了神。
遊釗日理萬機,即便遊子歸巢,久違的家庭團聚也未能撼動他既定的日程分毫。遊為對此並無異議,甚至可以說早沒所謂了。
以前祝芝琪在家時,遊釗還會每日抽暇歸來同妻兒共用晚餐,後來祝芝琪搬了出去,遊為就習慣了獨自面對那張長餐桌,安安靜靜一人吃飯。
十八歲那年,遊為離家遠行,足跡由大西洋西岸越至東岸。如今,離開的日子已佔了他目前人生的三分之一。“故鄉”同“他鄉”的界線,對於遊為來講早很模糊。
踏入久違的房間,熟悉的傢俱擺設入目,心底的記憶片段卻依然沉睡。唯有陽臺上的自然光刺目,穿透時間的縫隙直射入眼,令遊為那對淺色眼睛不自覺地眯了起來。
從小到大,他對住處最苛刻的條件只限於擁有一個曬得到日光的陽臺,但也是曬到了才知道,巴勒莫的陽光,江城的陽光,其實差不多,都照不到人心裡去。
可能,遊為仍然鐘意陽臺。不過他鐘意的不是西河路遊府這種寬敞考究的典雅款式,也不是鷺西祝芝琪家那種狹窄而布滿花盆的生活居處。至於到底是哪種,遊為找了已經很多年,都還沒有答案。
身後,房門突然被輕輕敲了幾下,管家平叔恭敬地叫了聲“為仔”,講何蔚兩分鐘前剛剛打電話來,熱情邀請遊為——晚上去宛丘裡不醉不歸。
擔心他剛回來不清楚情況,平叔又小心解釋:“宛丘裡”是一家近年來很受江城年輕人歡迎的娛樂場所,老闆有些手腕,烏糟事不少,但也不多。
話畢,長輩退到一旁,靜靜等候遊為的下一步指示。
平叔比遊釗年紀還要更長幾歲,原是祝芝琪從港城母家帶過來的傭人,做事好舊式,周到又嚴謹。在大原則問題上,他一向是“祝芝琪至上,遊為次之,遊釗再講”,將後者晾在一邊,只同前兩位講粵語的場景在遊家並不罕見,不過遊釗待他一向很客氣,遊為也是。
於是他想了兩秒才耐心回答:“叫佢扯啦。叫他滾。)”
同樣沐浴在亞熱帶季風的熱擁中,江城個個場面絕對不輸港城,吳儂軟語同璀璨的夜經濟交相輝映,一樣都是個容易滋生曼孽情慾的溫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