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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 (3 / 13)

“全寫好了放在那兒?”

“不,寫一段登一段,登一段吃一段。”

“剛才我看這《小家碧玉》不是全本都寫好了嗎?”

“那是二手活。”

“什麼是二手活?”

齋主告訴他,有人寫了小說,可是沒名氣,登不出去。也有人寫來消遣,卻不願要這名氣。還有人寫好了稿子,急著用錢,等不及一段段零登,他們就把稿子賣了。齋主買下來,整躉零售,能賺幾分利!

那五奇怪地說:“照這麼說,只要有錢買稿,自己不動手也能出名嘍?”

齋主說:“當然,這事古已有之。明朝有個王爺,一輩子刻了多少部戲曲,沒一個字是他寫的!”

那五聽了,眉開眼笑。拿真話當假話說:“明兒一高興我也買兩部稿子,過過當名人的癮。”

齋主正色說:“像您這吃報行飯的,沒點名氣到哪兒都矮一頭,玩不轉,應該想辦法創出牌子來。再說買來稿子您總得看,不光看還要抄。熟能生巧,沒有三天力巴,慢慢自己也就會寫了。寫小說這玩意是層紙窗戶,一捅就破。”

說來說去,齋主把一部才買到手的武俠小說《鯉魚鏢》賣給了那五,要價一百大洋。那五正拿著甘子千造的假畫要去當,這下就更鼓起了興頭。等他分到三百元當價後,從便宜坊出來就直接來到“醉寢齋”對齋主說:“錢我是帶來了,得先看看貨啊?”

齋主說:“您又老斗了不是?買稿子這玩意不能像買黃瓜,反過來掉過去看,再掐一口嚐嚐。您把內容看在肚子裡,放下不買,回頭照這意思又編出一本來我怎麼辦?隔山買老牛,全憑的是信用。”

那五把錢在手裡掂了又掂,拿不定主意。齋主一拍桌子說:“罷了,我交你這個朋友!”回身進裡屋,從床下找出個破鞋盒子,在那裡邊掏出一本紅格紙的稿本,拿到門外拍打拍打塵土,交給那五說:“你先看看回目吧!”

那五看看回目,倒也火熾熱鬧。可掂掂分量,看看厚薄說:“這哪能分一百段登啊?我一百塊錢買下來,登30段完了……”

齋主說:“說您年輕不是?名利是一回事,可不能一塊來。您不是先求名嗎?這稿子寫得好,保您一鳴驚人,出名以後再圖利!”

那五把錢交了出去,夾著稿子出來,自己沒顧上看就交給編輯部,請求逐段發表。馬森收下,一放個把月,沒有迴音。他每次問,馬森都說:“還沒看完,我看還不錯。”可就不提發表的事。那五向陶芝打聽訊息,陶芝笑道:

“那人賣給你稿子,就沒告訴你登稿子的規矩?”

那五問:“我看咱們登醉寢齋主的稿子也沒有什麼規矩呀,不就發一段給一塊錢嗎?”

副主筆笑了起來。對他說:“醉寢齋主好比馬連良,是唱出名的了,他只要登臺就不怕沒人捧場。您哪,好比票友,票友唱戲不能掙錢,而要花錢。租場子自己出錢,請場面自己出錢,請人配戲自己出錢,臨完還要請人吃飯、送票,人家才來捧場。演員唱戲為的是吃飯。票友唱戲是圖出名。圖找樂子!捧紅了自然也能下海,可先得自己花錢打下底兒來。”

那五又掏出100元,請陶芝給他開個名單,在宴賓樓請了一桌客。《鯉魚鏢》這才以“聽風樓主”的筆名登載出來。自這天起,有些朋友見面就叫他“作家”,祝賀他“一鳴驚人”,說是重振家聲大有把握了。那五嘴上謙虛,可心裡就像裝了四兩燒刀子[註釋1]暈乎乎熱騰騰,說話聲音也變了,走道腳下也輕了,覺得二百大洋花得不屈。儘管那張假畫露了馬腳,逼他又賣了套西服才填上坑。有這成名成家的路子鼓勁,竟沒挫了他的銳氣。

小說登到七八段上,情形有點不對了。不知是陶芝開的名單不全,怠慢了什麼人,還是有人故意為難。另外幾家小報上,出現了評論《鯉魚鏢》的文章。這些文章連挖苦帶罵。有說他偷的,有說他剽的,有說他“熱昏妄語,不知天高地厚”的。還有人查出來“聽風樓主者,某內務府堂官之後也。其祖上曾受恩於八卦門某拳師,故寫小說貶形意而捧八卦云云。”那五有點沉不住氣。他跑去找醉寢齋主,問他說:“您這稿子犯了點什麼忌諱吧?怎麼招來這麼多閒話呀?”齋主這本稿子本是花了10塊錢買的一位煙客的,自己並沒看過。就雙手抱拳說:“我說您一鳴驚人不是?這兒給您道喜哪!一有人挑眼您就快紅了。當初我專門花錢請人寫稿罵我呢!您想想,光登小說,你的名字不是三天才見一回報嗎?別人一評論,罵也好,捧也好,一篇文章中你這名字就得提好幾回,還怕眾人記不住?再說,天下之事,成破相輔,大凡有人罵的,相應就會有人捧,他們鬥氣兒,您坐收漁人之利,豈不大喜?”

那五聽了,覺得確有此理,又轉愁為樂。可沒樂了幾天,這天一進編輯部,馬森就遞過一封信來說:“五爺,這是您的信。咱們合作原本是好換好,您可千萬別連累我們哥倆。給我們留下《紫羅蘭》這塊地盤混粥喝吧!”

口氣這麼重,那五自然是看作玩笑。等開啟信封一看,他這才明白自己落在井口下,正往水深處墜呢。

這是一張宣紙八行朱欄,用濃墨行書寫道:

“聽風樓主那先生臺鑒。茲定於本月初六、午後三時,在大柵欄福壽境土膏店烹茶候教。如不光臨,謹防止戈。言出人隨,勿謂言之不預也!”署名是“武存忠”。

他問馬森:“這武存忠好耳熟,是幹什麼的?”

馬森沒說話,把一張小報扔給他。那上邊用紅墨水圈了一篇小文章:“武存忠年老體衰,力辭某縣長鏢師之聘!”下邊說武存忠乃形意門傳人,清末在善撲營當過拳勇,民國以後在天橋撂場子賣藝,七七事變後改行打草繩。近來有位縣長以重金禮聘他去當保鏢,他力辭不任。那五看完,馬森加了一句:“你聽說前些年有個俄國大力士在中山公園擺擂臺,誰要打敗他,他讓出十塊金牌這件事不?”

那五說:“不就是叫李存義扔下臺去,摔折一條腿的那回嗎?”

馬森說:“對了。武存忠是李存義的師哥!”

那五一聽,後脊樑都潮了。帶著哭聲說:“他見我一來勁,不得把我劈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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