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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 (2 / 13)

那德國人把這碗拿回去,反覆地看。沒兩天就把“假瓷”的特徵全記在心裡了。等他去客棧拜訪那五時,那五一開啟箱蓋他就笑了起來。這不和博古堂送他的假貨一模一樣嗎?但他卻出於禮貌並不說破。問了一下價錢,貴得出奇。再看那五住的這麼寒酸,也不像個貴胄子弟,連說“NO,NO”,起身走了。他很感激博古堂的掌櫃教給他知識,到那兒把櫃檯上擺的假瓷器當真貨如數買走,高高興興回德國了。

買賣不成,索七怪那五做派不像,鬧著叫他還贖當的錢,也不肯付房間費。那五把贖出來的衣服又送回當鋪,這才投奔雲奶奶來。

過了不久,馬齊終於由人說合,只花了賣假瓷器的一半錢,把索七的真貨弄到了手。等索家發覺來追查時,他早以幾倍的高價賣給天津出口商蔡家了。

雲奶奶是自謙自卑慣了的,那五肯來同住,認為挺給自己爭臉,就拿他當鳳凰蛋捧著。那五雖說在外邊已混得沒了體面,在這姨奶奶面前可還放不下主子身份。嘴裡雖稱呼“雲奶奶”,那口氣態度可完全是在支使老媽子。他是倒驢不倒架兒,窮了仍然有窮的講究。窩頭個兒大了不吃,鹹菜切粗了難嚥。偶爾吃頓炸醬麵,他得把肉餡分去一半,按仿膳的作法單炒一小碟肉末來夾燒餅吃。雲奶奶用體己錢把衣裳給他贖出來之後,他又恢復了一天三換裝的排場。換一回叫雲奶奶洗一回,洗一回還要燙一回。稍有點不平整,就皺著眉頭說:“像牛嘴裡嚼過似的,叫人怎麼穿哪?”雲奶奶請來這位祖宗,從早到晚手腳再沒有得閒的時候了。

過大夫仍住在南屋。那五來後,他儘量的少見他少理他,還是忍不住氣。有天就藉著說閒話兒的空兒對那五說:“少爺,我們是土埋半截的人,怎麼湊合都行,可您還年輕哪。總得想個謀生之路。鐵桿莊稼那是倒定了,扶不起來了。總不能等著天上掉餡餅不是?別看醫者小技,總還能換口棒子麵吃。您要肯放下架子,就跟我學醫吧。平常過日子,也就別那麼講究了。”那五說:“我一看《湯頭歌》《藥性賦》腦殼仁就疼!有沒有簡便點兒的?比如偏方啊,唸咒啊!要有這個我倒可以學學。”過先生說:“唸咒我不會。偏方倒有一些,你想學治哪一類病的呢?”那五說:“我想學打胎。有的大宅門小姐,有了私情怕出醜,打一回胎就給個百兒八十的!”過先生一聽,差點兒背過氣去!從此不再理他——那年頭不興計劃生育、人工流產,醫生把打胎看做有損陰德的犯罪行為!

那五在雲奶奶家住了不到一個月。雖說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可耐不住這寂寞,受不了這貧寒。好在衣服贖出來了,就東投親西訪友想找個事由混混。也該當走運。他隨著索七去捧角兒,認識了《紫羅蘭畫報》的主筆馬森。馬森見那五對梨園界很熟,又會擺弄照相機,就請那五來當《紫羅蘭畫報》的記者。

這《紫羅蘭畫報》專登坤伶動態、後臺新聞、武俠言情、奇談怪論。社址設在煤市街一家小店裡。總共兩個人。除去馬森,還有個副主筆陶芝。這兩人兩個做派。馬森是西裝革履,陶芝是藍布大褂。馬森一天刮兩次臉,三天吹一次風。陶芝頭髮披到耳後,滿臉鬍子拉碴。這辦公室屋內只有兩張小桌、三把椅子。報紙、雜誌全堆在地下。那五上任這天,兩位主筆請他到門框衚衕吃了頓爆肚,同時就講明瞭規矩:他這記者既不拿薪金也沒有車馬費,稿費也有限。可是發他一個記者證章,他可以憑這證章四處活動,自己去找飯轍。

那五一聽,這不是涮人嗎?但已答應了,也不好拒絕,決定試試看。他幹了兩個月,結識了幾個同行,才知道這裡大有門道。寫捧角兒的文章不僅角兒要給錢,捧家兒也給錢。平常多溜溜腿兒,發現牛角坑有空房,豐澤園賣時新菜,就可以編一篇“牛角坑空房鬧鬼”的新聞,“豐澤園菜中有蛆”的來信,拿去請牛角坑的房東和豐澤園掌櫃過目。說是這稿子投來幾天了,我們壓下沒有登。都是朋友,不能不先送個信兒,看看官了好還是私了好!買賣人怕惹事,房東怕房子沒人敢租,都會花錢把稿子買下來。那五很得意,覺著又交上一步好運。

《紫羅蘭畫報》連載著言情小說《小家碧玉》,作者是正在發紅的“醉寢齋主”。不知為什麼,發到第十六回,齋主不送稿子來了。正好那五在報社,陶芝委託他去拜訪醉寢齋主,帶去稿費,索取下文。告訴那五這“醉寢齋”在蓮花河後身十號。

這蓮花河在石頭衚衕背後,一條窄巷,有三五戶民宅。十號是個磚砌的古式二層樓,當中一個天井,院角有一條一踩亂晃、僅容一個人走動的樓梯。一轉遭兒上下各有幾間房子,家家房門口都擺著煤球爐子、水缸、土簸箕。那五正在院子觀望,從樓梯上下來兩個人。一個是燙著發、描著眉、穿一件半短袖花絲緙旗袍、軟緞繡花鞋的女人;一個是穿灰布褲褂、雙臉灑鞋,戴一頂面鬥帽的中年男人。這兩人一見那五,交換一下眼色就站住了。男人問:“先生,您找誰?”

那五說:“有個編小說的……”

“嗯!”男人用嘴朝樓梯下面一努,有點掃興地衝女人一甩頭,兩人走了。那五彎腰繞到樓梯下,才看見有個掛著竹簾的小房。門口用白梨木刻了個橫額“醉寢齋”。

這房裡外兩間。裡間什麼樣,因為太黑,看不清楚。外間屋放著一張和這房子極不相稱的鐵梨木鑲螺鈿的書桌。兩把第一監獄出產的白木茬椅子和一把躺椅。書桌上書報、稿紙、煙盒、菸缸、硯臺、筆筒堆得嚴嚴實實。隨著腳步聲,從黑間屋門口鑽出一個又瘦又高、灰白麵孔、留著八字鬍的人來:“您找誰?”

“醉寢齋主先生住這兒?”

“就是不才,請坐,您從哪兒來?”

“報社,主筆叫我取稿子來了。”

“噢,坐,坐,這兩天應酬太多,忙懵懂了,把您這個碴忘了!”

“哎喲,就等您的稿子出版吶!”

“甭忙,您坐一會,現寫也來得及,上一段寫到哪兒啦?”

“啊?”那五並沒看這幾版小說,紅了臉。齋主一笑說道,“沒關係,您不記得不要緊,我這兒有賬!”

他坐到書桌前,從紙堆中拉出個藍色的流水賬本,翻了幾頁問:“在您那兒登的是《燕雙飛》吧?”

那五說:“不,我們是《紫羅蘭畫報》,登的是《小家碧玉》。”

《小家碧玉》。齋主把賬本掀到底,扔到一邊,又拉過一本賬來,翻了翻說:“啊呀,這《小家碧玉》上哪兒去了呢?噢,有了!”他又扔下這本賬,從抽屜裡找出本毛邊紙訂的一厚冊稿子,找到用金槍牌香菸盒隔著的一頁,笑道:“您好運氣,不用現寫,抄一段就完了。”馬上鋪下一張格紙,拿起毛筆,刷刷刷抄了起來。那五臨來受了指教,便把一張一元錢的票子捏在手中,轉眼齋主把稿子抄好,疊起來放進信封,那五便把那一元票子放在了桌上。齋主看了一眼鈔票,卻不動它。回身衝裡屋喊道:“來客人了,快沏茶呀!”

屋裡走出個50來歲的婦女,圓臉,元寶頭,向那五蹲了蹲身說:“早來了您哪,請坐您哪!這淺屋子破房的招您笑話。”就提起一把壺,伸手從桌上抄起那一元錢說:“我打水去。”

那五問道:“我看外邊的小報上,全在登您的小說,你同時寫幾部呀?”

“八九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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