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不了這個!我回去參加戰鬥部隊。”
宋明通說:“要抗日不光得豁得出犧牲流血,也得豁得出受委屈受冤枉,你比我受的教育多,響鼓不用重錘,上級派你來執行任務是信得過你。”
宋明通掏出菸袋抽菸,不再說話。他覺得對於智廣說這些也夠了,果然,過了一會兒智廣擦乾眼淚,就訕訕地問:
“鄧明三啥時候領我去小圍子?”
宋明通說:“現在就去。”
七
小圍子按面積說並不比洋樓小,土築的牆堅固性也決不在磚牆之下。四角四個方形碉堡,周圍也是一丈多深的護牆壕。一樣的崗樓一樣的吊橋,外邊看是一個整體,到裡邊才知道東西院之間還有一道牆,用一個角門通連,東院住的是“剿共班”。
“剿共班”是貨真價實的土匪隊伍“受了招安”的。至今保留綠林本色。有穿長袍的,有穿短打的;有的穿件斜開氣的大緞子棉袍,頭戴戰鬥帽;有的蹬一雙長筒馬靴,卻包個羊肚手巾;還有的穿件西裝,頭頂紅疙疽瓜皮帽。裝備也五花八門:二把盒子,土壓五,胡北條,***,凡短槍上必定掛一塊紅綠綢子,長槍上插一支五顏六色的槍口帽。子彈帶有斜披的,有橫圍的,手榴彈有插在腰間的,有背在腚後的。
裡院住的憲兵工作隊,穿的也是便衣,卻乾淨整齊。一色的藍布棉褲棉襖,一色的氈帽頭,一色的膠皮棉靴頭。槍雖不是一個牌號,可子彈帶的背法,手榴彈的帶法,都是一樣的規格。圍子外吊橋邊有“剿共班”的人站崗,憲兵工作隊的崗設在院內角門上。那裡放著個石碾,站崗的坐在石碾子上,嘴裡哼著改了詞的軍歌:
我為兵,太糟心,
抽抽老海振精神,
菸捲洋火莫離身。
更須要時時謹慎十二分,
莫叫隊長闖進門,
抽老海,要小心……
沿著中間這道牆,蓋了六間平房,這時太陽還沒全落,平房裡已亮起了燈光,傳出了話聲。鄧明三領智廣進了南邊第二間。再往南,靠圍子牆又有人站崗,那裡一連有四個地窖,地窖口蓋著木條釘成的柵欄蓋子。幾個“剿共班”的兵正從那地窖里拉出個滿臉滿身血汙,衣服破碎不堪的犯人來。
屋子裡邊又是一番景象。當中方桌上,四個角放了四個大碗,碗裡是滿登登的花生油。每個碗上有兩支大拇指粗的棉花燈芯,火頭足有二寸高。四個人正圍著桌子打麻將。一個穿著警察制服,一個穿長袍滿臉麻子,還有一個穿著灘羊皮襖留著八字鬍,第四個就是三姑娘。裡邊牆角,有個瘦長臉,穿一件半舊藍布長衫。他面前有個茶几,茶几上點了支蠟燭。他雙手託著個香菸盒裡的錫紙,在蠟燭上烤,嘴裡叼著個用香菸盒捲成的紙筒,對準錫紙吸那上邊烤出的一股白煙。這煙有股腥臭味,加上八支燈捻的煙,打牌人噴出的紙菸,屋裡的氣味焦臭難聞,而且什麼也看不清。
三姑娘見鄧明三進來,就站起身說:“您快來吧,我可當不起替身,我輸了好幾塊了。”
八字鬍說:“輸多少都記在區長賬上,又不要你掏腰包,怕啥哩?”
鄧明三也不推讓,就在老三的椅子上坐下去。
這時一個“剿共班”的兵進來,問麻子說:“票人都帶出來了,怎麼審法?”
麻子一邊洗牌一邊說:“審黃莊那個,其餘幾個吊在一邊看著,先灌涼水,不招出插槍的地方來就拿刀劃開胸脯,用子彈撥他的肋條,這個票撕了算。隨後問那幾個,願意交出槍來還是願意交槍款?不吐口就換個上刑,可別再撕了。都撕了找誰要錢去?”
當兵的答應著走了。八字鬍說:“過年了,班長也不歇?”“剿共”班長說:“原是想弄幾條槍,籌點款過個痛快年的,這十個牛仔不開竅,逼得老子過年還開葷。”
這邊打著牌,外邊就開了鍋。有罵人聲,有逼問聲,有沉重的打擊聲,有亂踏的腳步聲,有哀苦的求饒聲,有淒厲的慘叫聲。智廣聽了不由得渾身發冷,頭髮直豎。鄧明三手哆嗦,穿警服的出錯牌,八字鬍一個勁抽菸,只有麻子面不改色,談笑風生中連連開和。
三姑娘坐立不安地走動一會兒,說道:“區長,裡院金隊長叫我的條子,伺候飯局。不早了,我跟您請假。”
鄧明三說:“你,你去吧。噢,天黑了,打著我的手電棒。”
三姑娘說:“不用了,他們要是留我住局,我怎麼送來還您哪?”
智廣問:“上哪兒?”
三姑娘說:“憲兵工作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