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設定(推薦配合 快捷鍵[F11] 進入全屏沉浸式閱讀)

設定X

據點 (2 / 22)

“你跑什麼?”

“我這人救人從不受謝禮,怕你謝我!”

“這樣大恩我不謝謝還能為人嗎?”

原來產婦並非別的原因難產,只是接生婆外行,讓她耗盡了體力,過分虛弱了,才產不下。那樣的幾粒“仙丹”人肚,能不噁心嗎?一噁心胃就痙攣,胃一痙攣,腹肌就收縮。腹肌收縮,歪打正著,把個孩子推送下來了。主人只當仙丹靈驗,硬是把宋明通接回家中。好吃好喝供養了數日。看看母子平安,天也放晴,這才送他一套紫花布新棉衣,打發郎中上路。儘管禍中得福,他卻嚇得不敢再出去行醫了。

此係傳言,並無對證。但由此可見宋明通在眾人心中是個比一般農民多幾分詭計,而又不離大譜的人。

一九四二年臘月二十八,鄧智廣進了馬蜂塢。

這一天是大集。山東土話叫“花子街”,叫花子來集上募集年貨,大小攤販不得拒絕。這一帶在大清朝時屬“東臨道”,是山東的貧困地區。馬蜂塢地處津浦路德州車站東南,距最近的縣城和火車站都在五十華里以上。沒有河流,不通舟楫。抗戰前不僅沒見過電燈,連玻璃罩煤油燈也只有大地主大鄉紳家才有。這樣的地主百里方圓難有一戶。惟一的商品交換市場就是集市。農民把家產的糧食、雞鴨、手工編織的筐筐簍簍送到集上,換回火柴、海鹽、德國針、西洋色。聘閨女娶媳婦還要添置化學梳子、蘇州鏡子、天津“月中桂”的鴨蛋粉、北京哈德門的豬胰子。馬蜂塢是南北通衢官道,南下北上的生意人夠不上火車,全靠人背馬馱,走旱路必經此地。村中南北大街兩旁,少不了有幾家騾馬店、小飯店。有一家藥鋪取名“大生堂”,門外立匾上寫:“自辦生熟藥材吉林野山人參黃毛鹿茸”。他的藥材其實是來往客商賣下的便宜貨,並沒有人參鹿茸。一家剃頭店,張個幌子上寫:“朝陽取耳,燈下剃頭”。朝陽取耳屬實,燈下剃頭全虛。太陽落山各戶就關了門,從不做燈下生意。

抗戰初期,日軍只在縣城和鐵路線,並沒深入到四鄉。中央軍撤到南方去了,馬蜂塢一帶真正成了“無政府區域”。有三兩枝槍、五六個人就可以拉起個隊伍,稱作“團兒”,頭兒姓張叫“張團”,頭兒姓李叫“李團”;也有以“團長”的外號取名的。“胖娃娃”、“三江好”都可以成為團名,拉起團就可以找老百姓要給養、籌款、殺人、劫貨。日本軍還沒到,老百姓先就叫自己人洗劫了一遍,集市自然就停下。後來從山西開來八路軍,才把這些土團衝散,有的投了日本,有的歸降八路,也有的投到南邊找中央軍去了。八路軍便在馬蜂塢安了大營,成立了抗日區政府。從此民兵集訓、幹部學習全到馬蜂塢來,這裡成了抗日根據地的領導機關所在地,自然也就恢復了集市。四年以前,日軍也曾來掃蕩過,他們來,八路就撤,他們一走一過,掃蕩完仍回縣城,八路軍反掃蕩完了也仍回馬蜂塢。集市並沒中斷過。一九四一年冬天日軍又來掃蕩,一路走一路抓民夫,到了馬蜂塢他們就不走了,用捻探條打著民夫為他們修炮樓夯圍牆。日本駐軍的頭目是個少尉,少年得志,他認為這裡是抗日根據地,不使老百姓懾服,不能住安穩,便拿民夫開刀。每天勞動時,他嚴加監視,只要誰偷工減料,動作懈怠,或在言談舉動中有稍露反抗之意,下工時叫出隊來,讓他們跪在隊前,當場讓士兵用戰刀來“試膽”,殺死的人他不許埋葬,而讓人扛到村頭各個路口暴屍示眾。這幾個炮樓修了三四個月,天天抓來新人,天天殺死幾個,以致誰也說不清這三四個月間究竟有多少人被抓、多少人被殺。只知足有半年光景,馬蜂塢村頭總有烏鴉飛、野狗跑,天黑後沒人敢從那些路口走過。後來據點安穩了,日軍少尉高升了,來接任的是個准尉。他和那少尉是兩個學派,他主張宣威懷柔,同時並進,要裝點“王道樂土”的太平景象,重開集市,這才命人把殘碎的屍骨就地埋掉。但埋得並不深,一場雨過後,又都暴露出來,趕集的人們要從滿地枯骨上走過。所以到這趕集的人,還沒進村先就得到一個警號——這是個殺人不償命的地方。死的死了,活著的人還要想法活下去,老百姓要過日子,貨攤設在敵人刺刀之下,這集也還是要趕的。他們不像紅衛兵們想得那麼清高,寧可餓死也不到敵人據點去做生意。

這村南北長,東西窄,鄧智廣從南邊來,先進牲口市。一個麥場上,釘了些橛,拉了些繩,拴了些馬牛騾驢。有搬著牲口腦袋看牙口的,有拉著牲口韁繩看腿腳的,場邊一些經紀人東跑西說,把褡褳搭在胳膊上與人手捏手地講價錢。過了牲口市是傢什市,賣的是鎬鋤犁耙,竹笤木鐵。再往裡雜貨市,這裡就熱鬧了,賣針的把針當作飛鏢,抓住一把揚手投出,顆顆釘在本板上。賣刀的把菜刀當成鋼鍘,按一捆鐵絲在地,刀刀剁得鐵絲寸斷。賣木梳的偏拿木梳作鋸使,用它來鋸木棒,鋸得木屑四濺。賣瓷盆的愛將瓷盆當銅磐敲,拿它來奏樂,敲得丁當悅耳。這些人在表演的同時還要唱。賣德國鋼針的唱道:

打敗過黃三太的甩頭一子,

壓下去小李廣的百步穿楊,

黑敬德掄起鋼鞭來較量,

打了它三天兩後晌!

賣木梳的唱的是:

梳攏過王母娘娘盤雲髻,

調理過楊貴妃的八寶頭。

王三姐窯前把青絲理,

穆桂英馬上梳髮鬏,

昭君梳了個和番柳,

孫二孃梳的是夜叉頭。

在表演中交貨,在唱聲中收錢,做買賣倒像是附帶的小把戲,表演和唱才是正功。

但他們的生意不算興隆,原因是這集上少個棉線市。賣線賣布,是婦女們的專利,可女人們不敢到鬼子漢奸鼻子底下來拋頭露臉。沒有女人,這個市也就辦不成,木梳和鋼針也就少了主顧。當然,這集上也不是一個女人沒有。日本軍隊沒到這裡前,這裡還保持中國農業社會的純樸風俗。日本軍隊和漢奸機關一到,殖民地社會的惡習頹風也隨了來。城裡有幾家妓院,每到掃蕩之後,年節之時,估摸大小漢奸的腰包裡有幾個不義之財時,便套上兩輛牛車,載上幾個姑娘,來開支店。她們並不長住,十天八天,漢奸們錢包裡的錢抖落得差不多了就套上牛車回城。所以並沒有固定的店址,臨時租兩間房,地上鋪上麥秸,就做生意。好人家的房屋不肯租給他們,多半租的是菜園場院的草柵更屋。有個把姑娘被某個漢奸頭目看中了,交熱了,就包她半個月二十天。那時她就堂而皇之地住進兵營或衙門裡去做幾天壓寨夫人。

鄧智廣來到集上時,正有這麼位“紅姑娘”招搖走過來。她上身穿一件翠綠挽襟軟緞棉襖,下身著紫緞扎腿棉褲,兩隻腳纏得又窄又小,穿一雙大紅綾子繡花鞋。看年紀有二十四五歲,長圓臉上濃妝豔抹,梳一根長辮,粉辮根,紅辮梢,辮梢上墜著銀墜腳。這副打扮,在當時也是城裡少見鄉間難尋的。鄉下有這副頭腳,沒這等妝扮;城裡人有這副妝扮,沒這副頭腳。

她一走進雜貨市,就引起一陣騷亂。散在貨攤前的大小偽職人員,一下都聚到了她身邊。

“喲,三姑娘嗎?好俊的行頭!”

“裹得好腳!”

她左右應酬,嬉笑嗔罵,用手刮一下這人的頭,用足踢一下那人的腳,在一群人追隨下招搖走過。兩邊農民小販,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臊得滿臉通紅,有人氣得罵街,有人小聲議論,有人大聲責斥。鄧智廣也看得走了神,心想:“天下竟有這樣沒有廉恥的女人!”這時肩上著了一掌,有人在耳邊問道:“爺們,傻了眼了?”

鄧智廣收住神,認出這個穿羊皮二大褂子、戴銅框眼鏡、頂青氈小帽、拉著一頭小毛驢的人是劉四爺。鄧智廣來的路上,對完成這次偵察任務還滿有把握。到了集上,這點自信就開始下降了。這麼大個村子,這麼亂的地方,從哪兒入手呢?總不能一來就去找宋明通要辦法。劉四爺這一巴掌,又把他的信心提起來了。

上一頁 目錄 +書籤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