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由慷見他一身傷痕狼狽不堪,不由頗為同情,塞給他一錠銀子道:「不如你與我一起去官老爺家中奏樂,山珍海味由你挑,還有錢拿。」
柳賦朝收下了銀錢,將古琴放到二人之間:「慷弟,你看這把琴,它雖然已滿身傷痕,但這是我的朋友,更是我的家人。你讓我用家人去掙錢,讓我看著別人的臉色彈奏,恕為兄直言,恕難從命。」
「可是你都快餓死了,又什麼比吃飯與掙錢更重要?」鄭由慷不理解地問。
「有!」他沾著黑泥的臉上散發出別樣亮眼的光,「
我的琴聲,我的理想,我的心靈,比那些身外之物更加寶貴。」
鄭由慷急起來:「但你沒有了生活來源,還如何去彈奏心愛的曲子?」
「慷弟,我的生命裡只有你了,連你都不懂我嗎?」柳賦朝的眼神裡只有失望與傷痛。
「懂,自然是懂的。」一身富貴的少年將車上的吃食都塞到了比他大八歲的兄長懷裡,「柳兄,這是我今日所有的打賞,望你不要嫌棄。」
柳賦朝看著懷裡精美的點心,這是他活了二十多年都不曾嘗過一口的珍饈。
他嚥了咽口水,取出一個狼吞虎嚥地吃完了,剩下的都還給了鄭由慷:「我嚐嚐就行,不餓。」
又是一年過去,乾旱的問題仍未解決,人們種的菜十之八九都幹在了地裡,食人之現象已經氾濫,桃花村裡人人自危。
而偏僻山腳下的茅草屋裡,柳賦朝正獨自撫琴。他鬱鬱寡歡,不知何時染上了飲酒的習慣,家裡如琴海酒缸,難以接近。
「來聽我彈奏啊!」他嚥下一口酒水對著門外高喊,「都來聽我啊!」
「眼下人人都難以自保,還如何聽你彈奏?」鄭由慷推門而入,見他又醉倒在琴旁,便上前一把將其拉起身,「柳兄,你醒醒!」
「我醒?我不是一直醒著嗎?」柳賦朝趴在琴上聞著白茶油味,嘴裡含含糊糊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清楚,「呵……為了生就忘了理想……」
他醉眼朦朧地指向門外:「俗不可耐,俗入塵埃!人間有諸多可欣賞之事,為什麼要拘泥於吃吃喝喝?在夢中生,在醉中死,在心愛之物中慢慢死去難道不是最幸福的嗎?」
「可是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是人便需要食物、需要錢財才能活著,不是誰都像你一樣有我救濟,都一年多了,你為何還是不清醒!」鄭由慷又將一錠銀子和兩籃子吃食重重放在桌上。
他低頭看向無處落腳的地面,七零八落地堆放著大大小小的酒罐,氣得胸前大幅的起伏:「你看看你的腳下,柳兄,你如何過成了這副樣子?我給你的錢都用來買酒了嗎?你可知我的錢也來之不易!」
「是啊,買酒,只有一醉方能解千愁。」柳賦朝不在乎地點點頭,「錢乃身外之物,我痛苦的是沒有人再需要我的琴聲!」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來,邁過腳下的酒瓶時險些被絆倒。鄭由慷雖生著氣,也趕忙向前一步扶住他,他便順勢趴在少年的肩頭上。
刺鼻的酒味順著青年的嘴滾落出來,落在少年人的耳邊:「我像你這般大的時候,也是桃花村裡有名的人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誇我聰慧,是難得的天才。只要是我在彈琴,全村人都來聽,還有村外的人慕名而來,只為聽我一曲。」
他的眼睛望向身後那把琴,好似還能看見自己被簇擁的盛景——
柳家不大的屋舍裡擠滿了人,裡三層外三層,就連院外也塞得滿滿當當。男女老少擠在柳賦朝的窗前,等待著他彈琴。
內心從未如此滿足,看見所有人期望聽到自己琴音的眼神,他的琴有人聽,他的理想有人懂。
大家都是這樣在關切而欣賞地注視著他,他的臉,他的手,他的琴,他與琴化為一體的境界。這一切一切都落在能夠懂得之人心裡。
他只有這樣才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