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他如今怎樣怎樣的,指點對方是看得起對方,對方理應感恩戴德,百般拜謝。
這麼說純粹胡扯。
也別說別人了,就說方天自己,他自己身為五六級魔法師的時候,雖然也渴盼老師,渴盼指點,但若隨便來一個人,居高臨下式的,甚至是隨意施捨式的,給予他指點什麼的,就算指點得再到位,他心裡肯定也是不太樂意的。
這與修養無關。
哪怕是一棵小草,也不想被人隨意踐踏。——不想被其它生命隨意地忽視、漠然、戲弄、踐踏,這是任何生命都有的源自生命深處的本能,與這個生命的強弱小大小無關,更與這個生命的修養道德什麼的無關。
自從直接透過眼睛,看到小草的茁壯生長以及用自己的生命光輝形成一盞“燈”而把周圍的元素排斥在外之後,方天就已深刻明白,真的是哪怕只是一棵小草(這絕非形容),再微不足道的小草,也都有著自身的驕傲。
前世《世說新語》中有載,桓溫北征,經金城,見年輕時所種之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此是感慨歲月流逝。
而用在這裡,也可以說,連一棵小草都知灼灼其華,更何況人?
因此這時方天讓對方述說自身,就是看對方的態度如何。就算面對強者,也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虛以納之”的。
“我父親是個商販,最小的那種,也是尊者您白天所講故事裡的壓榨別人也被別人壓榨的那種。”南風略帶苦笑地說道,“我父親的心願,就是把我也培養為一個商販,一個比他更好的商販。”
“在我九歲那年,有一天我陪父親在街道上出攤的時候,街道遠處有一位老者緩緩走來,到了父親攤子面前的時候,忽然駐足,卻既未看向攤中貨物,也未看向父親,而是對站在一邊的我說道:‘小傢伙,你有成為一個魔法師的天賦,願不願意跟我走?’”
說到這裡,南風臉上帶著緬懷之色,很可能是同時緬懷兩個人的那種,而且臉上又一次略帶苦笑:“我父親以為遇上了騙子,當時便大喊大叫,甚至直接抓住了那位老者的衣角。”
“那位老者卻依然沒看向父親,還是看著我,把右手輕輕一抬,父親的整個攤子便緩緩飄了起來,也就半人多高,就放下了,可是我父親和周圍的人都呆住了,我也呆住了,這時那位老者又道:‘小傢伙,願不願意跟我走?’”
“我那時還小,也不大知道什麼,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裡,不言不動。可我父親這時卻回過神來了,趕緊連不迭地放開那位老者的衣角,並且直接拉著我的手朝那位老者的身邊遞,連聲道:‘尊敬的大人,我兒子他願意,他願意!’”
說到這裡,南風頓了一下,然後道:“尊者您想必應該知道了,那位老者就是我的老師。我是在對魔法及魔法師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被老師收為了弟子。”
“收了我為弟子之後,老師便在不遠處的一個小城定居,朝夕傳授我以魔法,如此這般,三年後,我漸入門。這時老師才對我說:‘小風,你知道為師為什麼收你為弟子麼?’”
“當時我的回答是,‘老師覺得弟子的魔法天賦比較好?’”說到這裡,南風再一次苦笑。
“老師直接搖頭,說,‘你的魔法天賦嘛,在為師看來,也就是一般。為師收你為弟子,是那日走過街道時,看到你雖被烈日灼曬,卻一直穩穩地站著,不移不動,這在你的年紀來說殊為難得。當時為師看到,便心中一動,而待走到近前,看到你掏出汗巾拭汗,沒有先拭自己,卻是拭向比你更滿頭大汗的父親,為師便覺得你的這個舉動在你這年紀來說更是難道。’”
“這兩個難得便是老師收我為弟子的原因。”
“我當時聽了一身冷汗,不敢欺瞞,也不願欺瞞,我告訴老師,我不移不動,是因為我從大早上就被父親拉出來,腿腳早就已經站得麻木了,不動還好,動的話腳根直疼,我先擦試父親,那時也只是突然看到父親滿頭大汗,心中一動。往常的時候,我從來不給父親拭汗的,那是頭一次。”
“聽了我的話後,老師卻並未責怪我,更是對我說,今日發現了我的第三個難得,那就是很誠實。”此時南風臉上的那種感激與懷念和方天在安迪埃裡克等好些人身上見到的幾無區別,“老師又說,你小小年紀,能偶爾想著父親一次,就已是非常難得了,這才是天性。若過了,那就反不是美事了。”
“待我晉入三級之後,老師便離開那座小城,帶我遷居到了距離那小城最近的一座大城裡,然後老師帶著我頻繁地拜訪一些大人,都是些七八級的魔法師,還有一位準法大人。”
說到這裡,南風眼中微有淚跡,“後來我才知道,老師此舉,乃是自覺壽數將盡,住世不久,便把幾乎所有結識的高階魔法師都介紹給了我,更是拜託他們日後若有可能,對我稍加照顧。而那之後不久,老師果然平靜離世。”
雖然這個故事有點似曾相識,方天以前在炎黃城時便聽過不少,但這時聽著南風的述說仍然心中感嘆。
這就是人類文明中的薪火相傳了。方天對這個世界感受最深的地方,除了知識等各種傳承封鎖嚴密之外,就是老師對弟子,絕大多數情況下,真的是當得上“盡心盡力”四字。
不管自身如何,絕不吝託舉弟子,以走向更好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