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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 (1 / 2)

老何閉眼想心事,想著想著睡著了,身子本來倚著被子垛,後來不知不覺往牆邊歪,歪到米口袋上了。那米口袋已經快空了,他身子順勢一滑,滑成個平躺的姿勢,米口袋恰成了枕頭,他就枕在上頭,居然打起鼾來。

他們綠化隊的民工們,約定俗成,都把自己的米糧,擱在自己的床上,一般都擱在枕頭邊,白天疊好被子,就把被子摞在枕頭上,擋住裝米糧的傢伙——多半是尼龍編織袋,也有用厚紙匣子的;他們每月三百元的基本工資,全勤者可多得五十元的獎金,逢年過節則有二十或三十塊的福利;住宿不收床位費,燒柴火也不算錢,但三頓飯自己負責,為節約計,他們都想方設法一次買幾十斤乃至上百斤米麵,存起來吃;宿舍裡曾發生過偷錢的事,但從未發生過偷拿別人糧食的事,而且,互相借錢的事常有,而借糧的事始終沒出現過;綠化隊的臨時工是一池活水,尤其二三十歲的小夥子們,一旦找到更好的工作,馬上跳槽,因此對於不能染指他人糧食這一戒律,從不曾“約法三章”,更不可能每次新來了人,由誰出面“統一思想”,完全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那麼個格局——但又不曾發展到大家把糧食集中一處存放的局面,總是各自放在枕邊。

老何夢來夢去,到頭來又夢見了老婆。小青年老何老何地叫著,其實他屬蛇,只有五十七歲,火力還旺。這些年來,老何從電視裡,看到了不少親嘴乃至床上翻騰的鏡頭,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只是想到自己,還是覺得不能那麼樣做;幹那事,怎麼能點著燈呢?又怎麼能讓女子,騎到自己身上呢?正經人,還是該摸黑做,在上頭做。城裡人,往往把農村人,想得很蠻,其實哪裡的人,都有正經的,有蠻的,老何自己的見聞裡,倒是城裡人蠻的多,比如那東濱河路的什麼俱樂部,連個窗戶都沒有,兩扇大門總是關得緊緊的,據說裡頭有人造氣候,進去的人洗一種澡,叫什麼桑拿;偶爾能看見,從漆黑鋥亮的小轎車裡,跳出腆著肚皮的大款,往那門裡去,門扇開啟時,能望見那裡頭,黑幽幽的,有濃妝豔抹的,什麼“三陪小姐”,在那兒迎接,裙子長長的,卻裂開大縫兒,露著大腿;跟老潘討論過,啥子叫“三陪”,據說“三陪”裡沒有“陪睡”,可是,有時就看見,閃來閃去的霓虹燈光底下,有那樣的小姐,隨著大款出來,上了大款的車,他們總不是去扯結婚證吧?……老何在這綠化隊三年了,宿舍裡,葷話不少,可是行為上,並沒一個出格的,就拿那老嚴來說吧,奔六十了,還沒娶過媳婦,有時候,喝醉了,心裡難熬,半夜裡,會坐起來,罵自己:“他媽的!你給我滋出來唄!”聽見他扯些個紙,嗤啦嗤啦地響,就知道他在擠擦什麼,被他吵醒的,都不笑,平時最看不起他,最討厭他的,卻可能在黑暗裡,聯想到關於自己的什麼,為他輕輕地嘆氣;年輕點的,還沒娶上媳婦的,打牌鬥嘴之餘,說起這事,都是想著,怎麼能多掙些錢,回家蓋起房子,準備好聘金,求做媒的牽線,正經娶個媳婦;城裡人或許會說,這是不懂愛情;可老何周圍的民工,沒一個亂來的,你或許說,那是因為窮,沒錢,自然沒法子嫖,沒法子“***”,沒法子找私密的處所會情人……實說吧,你是不是覺得農村裡來的,多半會鋌而走險?老何可以做證,他的這些守著糧食睡覺的同類,不管火旺了多難熬,沒人想去強姦婦女!老何自己,就總是“精滿自流”地妥善處理此事。當然啦,依城裡人的看法,像長頸鹿、眯眼兒他們那種“中介”,把更窮的人家的女子,嫁到窮得除了花錢託他們牽線,莫得別的法子的光棍家裡,不僅是不懂愛情,還根本是不道德的事情;可是,老何有他的道德觀,那也是很多很多像他那樣的,老實巴交的農民的,共同的道德觀,那就是,只要那女子不是拐騙來的,來了以後睡覺時做那事雖說不主動,卻到頭來並不抗拒,然後能一起過起日子的,而且男方買婚的錢又是辛辛苦苦、用汗水掙出來攢起來的,那麼,就合情理、符道德,不該對其說三道四,更不要去把人家拆散……

老何的白日夢,被一陣扳動肩膀的搖動給擊成了碎片,他一驚醒,便猛地坐起,只聽見一個最悅耳的聲音在說:“爹呀,你啷個不蓋上點呀!秋涼了,你莫凍出病來啊!”

睜圓眼睛細看,是三女兒蓮弟站在了床邊。老何臉上的笑紋立即漣漪般盪漾不止,忙招呼:“你哪會兒到的?我說略靠一會兒,養養神,誰知就睡過去了!”

“爹,還有我呢!”聽見這一聲,老何的眼睛裡,才收進了三女婿建煌。“啊,啊,好,好好好。”

老何滿心歡喜。

老何生了五個閨女,如今大閨女蓮芳就在本村,二閨女蓮蓉嫁到了四十里外的村子,五閨女蓮錦就喚作么女,招贅了個女婿,在家跟老婆一起過;三閨女既然取名叫蓮弟,自然是盼望她下一個是弟弟,誰知還是個女娃;一連生了五胎,胎胎無男,老何心裡自然異常苦惱,尤其是,他本身已是單傳,現在竟傳不下去,他這一房,難道命該滅絕無人了麼!老何蓋起的新屋子裡,堂屋正中牆壁,和別家一樣,上方特意砌了塊凸出的石板,上面貼著寫有“祖德流芳”的紅紙,下麵條案上供著“天地君親師”的牌位,牌位兩邊,是每年一換的對聯,那紅紙匾上“祖德流芳”四個字年年重寫,多年不變,對聯卻年年換詞兒,而且裡頭總嵌著“設計師”、“領路人”、“改革開放”、“跨越世紀”等最貼近時事政治的詞語,都是書寫者從報紙上提供的新春聯裡選出來的,極富時代氣息;但條案下邊,正中卻又供著土地菩薩,兩邊一側是招財童子,一邊原來是送子郎君,自從老何被做了結紮手術後,就改成了送寶郎君。如今老何不在家,老婆每天清早,在案上香爐裡替他燃一支香。他雖說沒生兒子,苦惱難消,但老何從不怪罪老婆,對落生的閨女們,也很疼愛,三閨女沒能招來弟弟,他也並不因此遷怒於她,四閨女三歲上得急病壞掉了,他落淚不止;招贅了女婿後,他也就覺得,自己算是續上了香菸。像老何這樣的農民,其實很多,他們內心裡固然重男輕女,卻並不像某些城裡人所想象的那樣,對親生的閨女,會失卻父愛。就老何而言,他對三閨女蓮弟,不僅絕不嫌棄,竟還頗為偏愛。長大成人的四個閨女裡面,唯獨三閨女蓮弟,他一直供她唸完了小學,而蓮芳只念到第四冊,蓮蓉和蓮錦也只念到第八冊;這還不算,蓮弟五年前和建煌闖北京來了,老何送他們到鎮上長途汽車站,在車站旁那株老桑樹下,老何把一沓帶著他身上汗氣的錢,塞到蓮弟手裡,跟她說:“你去了,趁年輕,學門手藝,這是我給你備的學費——連你媽她也不曉得呢,你莫吵出去……”蓮弟揣進懷裡時,喉頭熱了,心想爹辛苦一年,打下的棉花,扣去成本,統共才賺得六百來塊錢,這一沓錢,是爹多少個日夜的血汗?這個從來少抽菸、無客不喝酒,閒下來就兩手操起竹篾編筲箕的,頭髮花白的親爹啊,可怎麼能辜負你的囑咐呢?……蓮弟到了北京,果然用那份學費,上了個培訓班,後來進了一家合資服裝廠,當了技術性很強的熨衣工,工資比一般進城打工的農民高一大塊。

蓮弟的婚事,老何也最滿意。人家小兩口,是自由戀愛呢!那建煌,主動追求蓮弟,學著電視連續劇裡的套路,搞了不少的名堂,比如那鎮子上剛出現冰激凌那玩意兒,有什麼“鴛鴦雙杯”的品種,貴得嚇人,好像是,兩塊八毛錢一份,他就買來,跟蓮弟在集上,當著無數的人,緊靠在一起,用小木片兒,剜著那“雙杯”,吃得嘴角都粉紅粉紅的……

按說,老何家,跟建煌家,門不太當,戶不太對,怎麼講?要知道,建煌他爺爺,是個道士;這在二十多年前,可不是個體面的身份,而老何家,是貧農,很體面的啊;這十幾年來呢,建煌他爹,從他爺爺那兒,徹底接過了道士的衣缽,幾乎整天地戴著“四塊瓦”的濟公帽,穿著法衣大袍——那帽兒上和法衣領口上,都繡著綠顏色為主的龍紋草葉——手裡還總拿著個牛尾拂塵,以鎮子為中心,方圓四十里左右的地面上,今天這個請,明天那個迎,有時用客貨兩用車載,有時就坐在摩托車後座上,摟著個穿牛仔褲的新農民的腰,往請他的地方去……他主要是替人家看風水,還有就是主持白喜事的超度儀式,連鎮上的官兒們,家裡有了相應的事情,都恭恭敬敬地請他呢,他倒是不分高低貴賤,童叟無欺,看一次風水三百元,行一次超度五百元,收費標準一律取齊,其實有的主家為了討個吉利,還非要多給,更別說主動往他家送實物了,由此你說他該有多富?老何家呢,如今跟他家一比,那真是名副其實的貧農了!雖說門戶不那麼對榫,但一來孩子們自己願意,二來老何對建煌爹所幹的這一行,很是敬服,加上老何的老婆,是如今那一帶農村裡,所剩不多的,會唱十三套“喪歌”的女子,常被建煌爹約去,參與白喜事的儀式,每回也能掙個百八十塊的,兩家的關係,由此近了一層;而建煌他爹呢,常贊老何是個難得的本分人,說是倘若天下揉泥巴的農人都能像他那麼憨厚老實,就是天塌下來,這個國家也能撐住不倒;至於為什麼偏老何這一支絕了後,他解釋說那是因為何家祖墳未曾選好墳址,而公社化時期,墳已平了,如今也莫奈何了!總之,蓮弟和建煌的親事,二人既是自由戀愛,兩家大人又都拍手稱快,當然辦得順順遂遂,真是皆大歡喜。送陪嫁那天,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兩家的娃兒,以及當時還沒招女婿的么妹子,還有岳母家的親戚,齊上陣,排長龍,抬著各色嫁妝,基本上按著當年遊鬥鎮上“走資派”的路線,遊壠展示,轟動一時,因為其中有老何親手打製的紅漆鵝腳盆,那是幾乎已經失傳的式樣,在金黃的油菜花映襯下,格外鮮豔奪目,引得老輩子們話舊喟嘆,也引得新派農民後生們拍掌稱奇……

蓮弟和建煌把一雙兒女留給媽照看,闖到北京後,落腳在天竺鎮。天竺國際機場世界聞名。進出天竺國際機場的中外旅客們,一般並不會路過天竺鎮;這個鎮子呈現著城鄉接合部的混亂面貌,一些新的建築物很洋氣,但大片的民居卻又很鄉村味;蓮弟所在的合資服裝廠的門面鑲著玻璃幕牆,牆上凸出的廠名除了中文還有英文,蓮弟每天進進出出很是得意;但蓮弟和建煌所租住的民房非常簡陋,實際上是鎮邊農民戶原來用以堆放雜物的,就這麼一間小屋,月租也要七十元,而且隨著越來越多的外地民工湧入,房東不斷聲言要提高租金,新來的民工甚至想高價租賃還不易尋到空房呢。每當盛夏,老何便去天竺看望小兩口,小兩口熱情招待,往往是,在屋外的小廚房裡紅燒出一大盤雞腿,又拿出一笸籮花生,建煌開了一瓶二鍋頭,翁婿二人對坐小酌,蓮弟打橫相陪,倒也其樂融融,只是到了晚上,三個人如何睡覺,成了問題;建煌便在屋外兩棵楊樹間,綁了個麻繩編的吊床——那是他從鎮上外資員工宿舍後門外撿來的,那裡時常能撿到些可用的東西,甚至有人撿到過影象還很清晰的黑白電視機——開頭蓮弟說她睡吊床,老何哪肯?結果是老何蓋著絨毯睡吊床,雖說身子放不直,卻也能酣然一覺,清早醒來,樹上雀兒叫得好歡,倒也別有風味。但是入秋以後,吊床不能睡了,老何也就不再去天竺,改由小兩口進城探望他,當天來,當天回。

好久不見,老何有無數話要說,無數事要問,小兩口也一樣,尤其蓮弟,未等爹爹開口,先就不住地噓寒問暖,又喋喋不休地報告訊息。因為老何識字有限,所以說好家裡人來信都寄天竺,蓮弟報告說,二姐蓮蓉和二姐夫志雄也打算到北京來找事做,老何忙說:“快寫信去,勸他們莫來,這裡正裁民工哩!”建煌卻不以為然,道:“今年春節後,志雄跑到成都,火車站擠得巴巴實實,像塊大年糕,等了幾天都弄不到來北京的票,只好拐回去了;那時爹聽說了,還說志雄太沒耐心,很盼著他來。其實那時候來,不如這時候來……”老何反駁說:“那時候沒裁民工,我們這兒就還缺人;如今我們魏科長說了,就是有了空缺,也留給城裡下崗工人,志雄來了,他怎麼過?吊到屋簷下,變塊臘肉麼?”建煌只是笑:“來了自有辦法。什麼城裡人鄉下人,誰限制得了誰?那頭一家城裡人,他是怎麼冒出來的?天上掉下來的?還不是鄉下來的!依我說,你也不用限制,誰愛進城,誰進城;誰有本事,誰站得住腳,誰就留城裡;誰站不住腳,或者到頭來不喜歡城裡,誰就離開……”老何訓他說:“你總這麼大模大樣地說話!哪兒懂得世道艱難!我們這小小的綠化隊,這些天尚且驚驚惶惶的呢,那河北來的老嚴,他就給裁了,喝了悶酒發酒瘋,也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你反正在機場有事做,每月四五百地掙著,說些個便宜話來讓人誇你腰粗!”這時建煌便和蓮弟交換眼色,蓮弟還眨眼,阻止建煌說出什麼,建煌卻偏對岳父說:“爹,我們一起去下小館子,邊喝邊擺龍門陣,要搬槓,搬個透,豈不痛快!”老何道:“下什麼小館?這會兒我們灶上沒別人爭火,去買些雞腿,打些燒酒,蒸點米飯,就在這裡聚,不是又省錢又方便麼?”誰知蓮弟也說:“今天就讓建煌孝敬爹吧!”老何問:“怎麼?建煌的季度獎大漲了麼?”小兩口又對了次眼,這回蓮弟搶先把事情點破:“爹,什麼季度獎啊,建煌他前個月就給裁啦!”老何一聽,直髮愣。

建煌落腳天竺鎮後,先是在一家旅店燒鍋爐,活路既累,工資又低,後來正趕上北京國際機場擴建新候機樓,破土開工,先搞基礎工程,需要大量挖土方運沙石的小工,建煌很順利地被招聘為了臨時工;但隨著工程進展,粗工需求量銳減,技術工需求增大,像建煌這樣農村來的粗工,便陸續被裁減。但建煌是個有心機的青年,他在飽時便盤算著飢時的對策;在鎮上過來過去的,他發現那些放了學的小學生,沒多少可玩的;有一天他遇上一座新居民樓正往裡搬入住戶,一戶人家那厚厚的彈簧床墊不知怎麼暫時擱在了地下,結果便有幾個小學生跑上去顛著玩,那戶主發現後,一頓吆喝,孩子們才一鬨而散;這給了建煌很大的啟發。從機場新候機樓工地裁減下來以後,建煌就撿來些廢鋼筋,求在工地上結識的電焊工給焊了個兩米寬三米長,能拆能裝的架子,又從附近屠宰場弄來了幾十條牛筋,把那架子支上,把那些兩端編出套環的牛筋經緯交錯地固定在鋼筋架子上,再蒙牢蛇皮布,便構成了一個“蹦蹦床”,每天下午,建煌在小學校與居民區之間的一處街角,擺設他那“蹦蹦床”,小孩子們上床蹦跳,每三分鐘,收費兩角錢,如連續玩,還可優惠;就這麼簡單的一個裝置,居然大受歡迎,幾天下來,就賺了一百來塊!當然啦,他那是非法經營,很快有關部門的人就來罰他的款,也曾明令禁止他使用那未經檢驗批准的遊藝器械來賺錢;但是,和鎮上許許多多類似的個體經營者一樣,建煌和那些有關部門的管理者達成了某種默契,他們會在某些特別的日子裡自動收斂暫不露面,而後者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時不時地從他們那裡獲取一定數量的罰款,以為其獎金的來源,雙方漸漸地磨合成了朋友般的關係。

建煌經營“蹦蹦床”,一個月下來,刨去所交納的罰款,竟還賺了一千多塊,遠比在機場新候機樓工地當小工掙得多,且輕鬆自如!難怪這回進城,他執意要請岳父下小館子。還聲稱,要換租個有裡外間的住處,以後爹無論哪季去了,都可留宿在穩當的床鋪上。

老何聽了半天,也弄不清建煌現在的營生究竟是怎麼回事。只是聯想起建煌他老子,整日穿著那道士服,跑來跑去給人看風水、理白事,分明是搞迷信活動,按說屬於非法經營,可連鎮上的大小官兒,逢蓋房、死人等事也都花錢請他,誰也不以為奇,可見只要是有買方,就必有賣方,而所賣的只要不是白粉人肉,甚或還於人雖無大益卻有小益,也就自有個存在的天理吧!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建煌他老子既然可以歡歡快快地在家鄉當道士掙錢養家,建煌也就可以高高興興地在北京天竺支上他的“蹦蹦床”賺錢積財,對不?

老何隨著小兩口,行進在護城河邊。建煌說來時注意到,濱河路盡東頭,有家新開張的小館子,門口支著告示,說是八折酬賓,上頭還開列著菜價,確實不貴,無妨到那兒打回牙祭。半路上,蓮弟試著用柔和的口氣,報告福多來信的內容。福多是么妹蓮錦的丈夫,因為是招贅到家裡的,算是爹媽的兒子,姐姐們的弟娃,可是蓮弟實在不喜歡他,他這回來信,又是要錢,不僅問爹要,也問姐姐姐夫借,開口就是三千塊;要錢的理由,一個是打算跟別人合夥買個二手中巴,做來往於鎮上和成都的客運生意,另一個呢,則是打算再生一胎,準備好足夠的罰款。這兩個理由,聽來都很堂皇。福多父母和他自己之所以願來老何家,是因為他們村在山上,那山村比老何他們丘陵地的村子窮多了,而福多家在那山村又是最窮的;議婚時提了條件:福多入贅後,輕易不能離家,要種好責任田,照顧好老人媳婦;當時答應得好好的,但入贅過來以後,初時還好,日子稍久,那福多便漸漸不安分起來,嘮叨說他為什麼就不能進城謀事?在城裡賺了大錢,兌回家裡,責任田僱人種,日子說不定會更富裕。老何多次耐心地跟他說,你媽腿腳有殘疾,你媳婦生來體弱,所以招贅你來照顧,這都是事先說好的啊,你怎能反悔呢?你要留在山村裡,只怕再過幾年,也討不上老婆!雖說幾年過下來,福多大體上還過得去,老何卻寒了心,之所以跑進北京當了綠化工,一大半就是為了給自己儲下筆養老的錢,以防將來自己動彈不得時,倘若福多不能供自己吃飽飯,還可以自己拿出錢,託人買些東西來吃飽肚皮。說是為養老掙錢,其實,福多和蓮錦每有信來,說起家裡開支不夠,又一直籌備著往房上起樓,老何沒少往家裡兌錢;現在福多又要錢,跟人合夥買車搞客運,也沒說清是跟哪一家合夥,怎麼個三一三十一地分利,咋能答應他?不過,福多和蓮錦頭胎生了個女娃,這想主動交上超生費,生個二胎,抱個男娃的想法,倒順理成章,只是還需算筆細賬——如按明面上的規定,超生罰款是三千元,但如果在鎮上飯館請管事的幹部吃上一頓,再送上兩瓶酒兩條煙,大概攏共花個三百來塊吧,那超生罰款也許一千塊也就了事了,這是頭年的“行情”,不知時下如何。所以,倘若給福多兌錢,恐怕兌上一千,也就足夠了……這個福多啊,真不知招來他後,究竟是福多還是禍多!……

想起這些個兒女的事,老何心裡苦勝黃連。大女兒那邊,德光德祥惹下官司,他剛忍痛拿出一千塊;福多不管怎麼說,算是兒子,想再生一胎,給他傳宗接代,更該拿錢,但他在這綠化隊一月頂多開上不足四百的工資,每天三頓,只是煮白飯,用些拾來的白菜幫、蘿蔔皮,鹽水裡醃成一大罐,每餐搛出些下飯,就這麼儉省,也還是存不下多少錢,如何支應這許多的需求?……

蓮弟和爹議論福多的事時,建煌且不開腔。待爹議論到後來,嘆出一大口氣時,建煌一旁很有針對性地說:“哪個女婿不是兒?招贅招贅,說不定招來個累贅!歪兒不如賢婿,我現在誠心誠意地請爹下館子,我比爹的親兒如何?”蓮弟一聽這話過了限度,忙用別話岔開。當時他們已經走攏3號樓下的小花園,那正是老何平日的責任區之一,那小花園裡有雪松梧桐元寶楓金合歡等喬木,還有一叢竹子,更有許多種灌木,以及月季等花卉,還有成片的草坪,除了靠著區文化宮那邊的濱河公園,是濱河居民區裡難得的一處美麗的休憩地,附近的居民常在其中流連自不必說,也時有偶然路經此處的人士在此逗留;老何在這小花園裡澆水、鬆土、施肥、剪枝、撿垃圾、掃甬路的過程裡,經常會揀拾到一些料想不到的物品,比如說他曾拾到一個精巧的三角形小包,裡面是幾支筆,好像有鉛筆也有毛筆,原以為是哪個秀才弄丟的文具包,拿回宿舍,小疙瘩頭一個認出來,那是姑娘用來畫眉淨面的化妝用品!後來他把那小包給了蓮弟。又曾撿到過很漂亮的打火機,給了建煌。還曾撿到過一塊電子錶,自己戴著用到現在,走得很準。不過也撿到些不想要的東西,像半盒避孕套、全是洋文的書、缺Q少K的一摞撲克牌什麼的。凡撿到的都歸己麼?當然不。良心上有個界限。比如,暑天裡曾在竹叢裡發現了個烏黑的高階皮包,拉鎖開著,掏出裡頭東西一看,有像證件的東西,上頭貼的照片,是外國人的模樣兒,還有錢包,裡頭沒錢,卻夾著些卡片兒,還有鑰匙什麼的……

老何便馬上拿著那皮包,找到樓里居委會,居委會的人又從那包裡發現了一個電話本,找到了失主的電話,試著打那電話,那邊一個老外驚呼起來……居委會的人跟老何一起分析,是有賊偷了那老外,掏走了現金,扔掉了這皮包;於是又通知了派出所,民警及時地趕到;後來那失竊的老外坐著計程車來了,領回護照、信用卡、汽車鑰匙時,激動得不得了!原來對於他來說,竊賊拿走的那些現金實在算不得什麼損失,如果這些證件什麼的丟失了,他的麻煩可就大了!他聽說是老何揀到皮包並及時送到居委會的,連連跟老何握手,又拿出一張一百元的美金,說是作為酬勞,老何躲開那張陌生的鈔票,推讓不要,旁邊的民警和居委會的人也幫著說:“這是應該做的……”可是,那老外後來又掏出一張一百元的人民幣,執意要老何收下,民警和居委會的人繼續幫他辭謝,老何卻覺得那張百元的人民幣很親切,而且自己收下它也問心無愧,便道聲謝接了過去……後來在宿舍裡大家議論這事,小疙瘩和大芝麻都譏笑他“冒傻氣”:“反正你也拿了他的錢,為什麼不要美元?一百美元,官價也等於八九百人民幣哩!”這事後來自然也講給了蓮弟和建煌聽,兩個人倒是看法相同:“一百人民幣也就夠了!”現在老何和蓮弟、建煌恰好走過那個小花園,眼光又都恰好晃過那叢有些個枯黃的竹子,蓮弟為轉移話題,想起這檔子事,順口說:“爹,你這些天又在這裡頭撿到些什麼寶貝?建煌現在做這‘蹦蹦床’的生意,需要一塊計算時間的秒錶,爹要能撿到一塊就好了!”建煌眼尖,發現那竹叢裡不對勁兒,說:“什麼東西白生生的?有那麼大的秒錶麼?怕是兔兒吧?”老何定睛一看,加上一股穢氣朝鼻孔襲來,怒從中來,忍不住衝進花園,撥開竹叢,當即把在那竹叢裡大便的傢伙揪了出來,那傢伙邊系褲帶邊嚷:“你揪什麼你!”那傢伙一瞬間認出了老何,老何也一瞬間認出,那是園林局綠化隊的,也是民工,平日臉熟得很的;那人不等老何責備,先聲奪人地嚷:“怎麼著?我就是故意的!誰讓你們淨在我們地面上大便?我就要報復!……”嚷完,一溜煙跑了。老何只望著他背影咬牙。倒是建煌一旁排解說:“爹,莫嘔。我知道,你們這護城河邊,風景雖好,卻沒一座公共廁所,怪不得屙野屎的多。”老何深深地嘆氣。到小館子打牙祭的興致,頓時全消。

在那小飯館裡,直到熱騰騰的魚香肉絲,還有兩紮冒著白泡泡的生啤金晃晃地端上了桌,老何的情緒才有所好轉。建煌還要了一大碗辣乎乎的水煮牛肉,老何說夠了夠了,蓮弟卻說不行不行,在北京住久了,她吃不得那麼辣了,遂做主點了一砂鍋的東北亂燉。蓮弟用小玻璃杯,從建煌的大扎裡倒出些個生啤,父女翁婿三個人,就著熱菜對飲起來。建煌知道岳父一定在心裡計算花費,就說:“這算儉省的吃法了。按城裡人的規矩,喝酒是要點幾道冷盤的。”蓮弟為讓爹從種種煩惱裡擺脫出來,帶頭講起了笑話,說起大姐那個小叔子德祥,運氣蠻不錯,一來北京,就找到個看傳達室的工作,可他頭一回接電話,把那聽音的一頭,擱嘴巴邊,把傳音的那一頭,放耳朵邊了,結果誤了人家的事兒;可那老闆卻並沒有開除他,倒說他這人憨實可靠,一直留用到如今,可見傻人自有傻福氣!蓮弟等著爹笑,老何並沒笑,建煌就說:“這事爹早知道,你淨是些陳芝麻爛穀子!”於是講起自己所經所見的好笑事來,頭幾樁,老何聽了也沒笑,後來講起,那天忽然有個花白頭髮的瘦小老太婆,要來跳他的“蹦蹦床”,倒把他嚇了一大跳,他不敢讓那老太婆跳,勸說的話沒說完,老太婆竟自己登上了那“蹦蹦床”,跟幾個小娃娃一起,足足跳滿了三分鐘,邊跳還邊拍巴掌,還尖叫……建煌擠眉弄眼地學那老太婆跳“蹦蹦床”的表情,這下老何嗬嗬地笑了,說:“她怕是個瘋子吧?”建煌說:“她不瘋。跳完了,非給我十塊錢。起初我不敢收,後來望望她,真是很高興的模樣,就收了。後來有人告訴我,她是個退休的工程師哩。你信不信?”老何心頭一動,飲一大口生啤,竟反轉給小兩口講起他遇上的怪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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