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安古城走向蜿蜒,自北向南似乎掩埋潛伏著一條脈絡,北起社稷壇、光化寺,南至山川壇、西林寺,其中夾雜著一條逐漸隱沒於鱗次櫛比街巷的水流,彼此間針鋒相對,寸步不讓。
似乎從這座古城建成之日起,民間寺廟就在與官方正朔為難,持之以恆地爭奪著與天地溝通的特殊權力,兩者糾纏日深乃至於互絞成團,終難乖離。
此時夜幕方垂,一支由皂袍青靴組成的隊伍正從北邊環河而走,沿著兩旁的民屋外建布旗、焚旃檀的鮮明道路,讓隊伍每一步都踏的輕悄詭異、超出浮塵。
在這種氛圍下,田青文只能惴惴不安地跟在小石頭身後,她經過社稷壇時一邊眺望著趙二官家所在,一邊四處張望著洪文定的身影,不斷為自己身為心懷鬼胎的背叛者而緊張。
而她的緊張由來,更在於這些矇住頭面的老老少少,此刻全都陷入了某種宗教狂熱之中,荊棘燃燒而成的火光照亮前路,檀香氤氳而成的濃霧遮蔽視野,無數柴棍上點著香燭,蠟火被人群高高舉起,在神聖而隱秘的頌唱中變作沖天火焰,吸引著目光。
田青文隱約察覺到此時此刻,她正在面臨著洪文定口中所說的「異變」,但她卻無法像小石頭那樣安之若素地棲身於人群之中,更無法找到途徑突出重圍,將訊息帶到武夷山中去。
「祖師慈悲,祖師搭救…」
「祖師慈悲,祖師搭救…」
「祖師慈悲,祖師搭救…」
在大師哥邱九章的率領下,男女老少教徒們正念誦著淨鬳心咒,祈盼有神而明之的力量降臨於他們身上,於是乎走街越巷的步伐也更加堅定,震動著沿街的旗幡酒招、窗欞門楣,驚顫著古城的斗拱雕樑、溝瀆池沼。
眼看越來越靠近崇安古城的中軸線,整座縣城卻安靜的像是睡著了,沒有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音,大師哥邱九章才緩緩抬手阻止了隊伍前行的腳步,面色凝重地看向夜幕的邊緣——
那是一座荒廢頹圮、幾近丘墟的古老府衙,陣陣腐朽陳舊、沒落荒涼的氣息,正伴隨著嘔啞難聽的蟲鳴鳥叫,不時從空中傾瀉曝露出幾絲寒意,隨即令人不安地盤旋在古城上空,隔著流水對他們虎視眈眈。
耳旁似乎有野狐穿壙、撬起石板的響動,但此刻並未有人在意,也沒人在意這同一時間,有許多頂量身打造的精美神轎,已經悄無聲息地從隊伍末後,悄然混入了信徒之中。
二師哥陳恆貴的身影悄然出現在隊伍前頭,柴棍燭火從四面八方照耀,故而在那低垂布幕和緊鎖樞機當中,隱約能看見端坐如山的人行模樣,眼眸低垂似是極困,又像在細細思索著人間的種種罪惡。
「祖師慈悲,祖師搭救!」
大師哥邱九章又唸誦了一遍心咒,但這次的話語中除了祈盼願景,還增添了幾分的篤信不疑,似乎不論山崩海嘯當面,他都能朗朗然念著「唯有天地之先,畢竟先有此理」,毅然走在人群的最前方。
田青文見隊伍忽地制止步伐,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伸手想要抓住傻愣楞往前的小石頭衣角,卻只猛然撕下了一塊皂色零布,根本阻擋不住小石頭的步伐。
小石頭方及人腰的身形鑽出人群,出乎意料地走到了人群的最前方——
這讓所有人都料想不到,但隨著小石頭站定轉身的那一刻,眾人都看見小石頭原本童蒙天真的外表,猛然添增了一縷英氣。
田青文悵然若失,又忽有所悟。
這種氣質很難形容,邱九章只能理解為孟子口中「雖千萬人吾往矣」,但出現在這樣一個小孩身上,多少有些讓人錯愕,隨後他理所當然地推測為孩子的模仿習性,認定小石頭身邊一定有個這般模樣的親近大人,才能讓他學習得如此惟妙惟肖。
「石中玉,你站在前邊做什麼?」
無視了邱九章的質問,小石頭原本就矮小的身影,又因為擺出了左腿微屈、右臂內彎的架勢而更矮了一分。
「到此為止,不要再過去了。」
似乎是在呼應小石頭的話語,一水以隔的廢棄府衙中,忽然冒出了滾滾濃煙,像一陣瀑布傾瀉而下,隨後瀲灩火光從中炸起,化作一根更加碩大的火燭點亮天空,遠遠超過了皂袍青靴人群所持的柴棍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