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愣,看向太傅,太傅低著頭,看不到表情。他又看顧言晟,對方還是那般淡定自若裡帶著幾分執拗桀驁的樣子,哪有半分“後悔”?皇帝突然有種不大好的預感,這臺階……怕是不好下。
只是,眾目睽睽之下,他即便心有異樣,卻也只能硬著頭皮問道,“那不知……恩師是何意思?”
太傅仰頭,看著皇帝,緩緩地磕了個頭,他的動作比較緩慢,但看起來並不是因為老態龍鍾的緩,而是慎之又慎的沉重。一個頭磕完,他才挺直了脊背,直視著面前說道,“陛下。在今日之前,老臣的確一直自責,自責於對太子的交到過於寬慈,覺得他既然一心要當一個閒散王爺,那為人懶散無為一些也沒什麼。可這樣的性子做太子,卻是缺了太多太多……”
“老臣便是這樣的自責懊惱著。”他回頭看了眼顧言晟,笑了笑,才道,“可直到今日,老臣突然覺得……即便老臣寬慈,他仍舊長成了一個心中有家國胸中有大義而勝過兒女私情的太子殿下。”
“老臣……無愧於大成!”
說完,又緩緩地,磕了一個頭。
有風,吹動殿中縐紗拂動,如浮雲層巒疊嶂,風中帶著冰的涼意,吹散了殿中沉甸甸的窒息酷熱。
誰家姑娘身上戴了鈴鐺,風一吹,鈴鐺聲起,清脆又悅耳。
皇帝目光沉凝,舌尖抵了抵腮幫子,半晌沒說話,第一次擱下了所謂名聲,由著自己叫了大半輩子的恩師匍匐餘地。這臺階……不好下。
好大的一頂帽子。
自己斥責太子,不顧兄弟情分,太傅便道這是大義勝過私情。若是他仍揪著不放,便是一個只顧私情的皇帝,往後名聲威望一落千丈晚節不保不說,這後世史書記載怕是也不會留半分情面。
太傅終究是太傅,僅憑兩個頭、幾句話,就將人堵地死死的。皇帝沉著臉,有些下不了臺。
“還是祖父厲害……”時若楠掩著嘴角,聲音壓得低低地,即便坐在身側的時歡也只依稀聽了個囫圇。
這個時候也就只有這位,不知道是太相信顧言晟和太傅,還是本身神經大條,竟是自始至終都在看戲一般。時歡輕輕搖了搖頭,對著他做了個口型,“閉嘴。”
時若楠訕訕地住了嘴——看戲心得沒人分享,有些無聊,卻又不敢大刺刺地在心情不好的皇帝陛下面前大吃大喝,哎,難。
半晌。
“那依照恩師的意思……”雖然還是稱呼“恩師”,但很明顯地聽得出幾分咬牙切齒來。皇帝問道,“他到底是朕的兒子,如今朕已經將他關進天牢,若不出意外,這輩子他就在裡頭了,如今……還要朕對自己的兒子趕盡殺絕嗎?”
太傅說大義,他便提父子血脈,提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
卻有人於沉寂中起身,一身玄色長袍,身子頎長而瘦削,一站起來仿若大殿都矮了幾分,他幾步走到太傅身邊,二話不說,跪了。
皇帝臉色驀地一沉,彼時為了凸顯父子情分而柔和下來的表情,一瞬間徹底冰封,他沉聲喚道,“阿辭,你也有話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