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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對話 (3 / 5)

但後來一想,不移也罷。他從前打人,靠的是誣陷、造謠、告發,現在到了你們這裡,他畢生功夫全廢,那您還怕他什麼呢?

從此,您可以近距離地盯著他看。我早就發現,凡是害人的人,目光總是遊移的。他會用眼睛的餘光來窺探您,您還是不放過。世上再陰險毒辣的人,也受不住您這種盯住不放的目光,只能快步逃離。但是,在這安靈堂的小格子、小盒子中,他能往哪裡逃?因此在我看來,這就是“末日審判”。審判的法官,就是一生的被害者,審判的語言,就是盯住不放的目光。

您的目光,過去的主題是惆悵。我曾經責怪您為什麼不增添一點憤怒,現在我不責怪了,只勸您增添一點嘲諷。像曾遠風這樣一直氣焰萬丈的人最後也不得不讓您來日夜看管,看管著他無聲無息、無親無友的終點,給一點嘲諷正合適。

更需要嘲諷的卻是人世間,居然慫恿了他那麼久,給他喝彩,給他版面,給他伸展拳腳的平臺,幾十年間沒有對他有過一絲一毫的勸阻和批評,使他無法收手,難於後退。直到他一頭紮在這裡,人們才棄之如敝帚,轉身去物色新的替代者,讓他們來製造新的不幸。這,還不值得嘲諷嗎?

徐扶明先生,在中國戲曲聲腔史的研究上,您是我的師長,但在社會人生奧秘上,我要不客氣地說,小弟我可以做您的師長。今天我要問您一句:為什麼曾遠風永遠打人,而您永遠捱打?

我看到您在搖頭,直愣愣地等待著我的答案。

我的答案很簡單:他打人,是為了不捱打;您捱打,是因為不打人。

打人,也叫整人、毀人,細說起來也就是從政治上、道德上、名譽上攻擊他人,這種事情全世界都有,但在中國卻變成了一個魔幻事業。

您會問:怎麼會是“魔幻事業”呢?

我要告訴您:這,與中華民族的集體心理有關。很多民眾只要從攻擊者嘴裡聽到別人可能有什麼問題,就會非常興奮地相信,還會立即把攻擊者看成是政治上的鬥士,道德上的楷模,大家都激情追隨,投入聲討。於是,在極短的時間內,事態已經變成了那個被攻擊者與廣大民眾的對決,攻擊者不再擔負任何責任。有些官方媒體又會火上加油,把每一場圍攻看成是“民意”,把被攻擊者看成是“有爭議的人物”,使攻擊很快就具有了正義性。

因此,攻擊者一旦出手,就有金袍披身,從者如雲。這幾十年我們都看到了,那麼多中國人一撥又一拔地輪著受難,只有一批人奇蹟般地立於不敗之地,那就是他們。

您在“文革”中受到曾遠風的攻擊而入獄多年,其實也有一個最簡便的辦法可以脫身,那就是攻擊別人,包括攻擊他。而且,這種攻擊永遠也不會受到任何懲罰。

因此,您的受難,並不是因為他,而是因為您自己,您不會攻擊他人。

我也和您一樣,從來沒有做過“以攻為守”的事情。對此,我的剋制比您更加不易。您老兄身上可能壓根兒不存在向別人進攻的能力,我卻不是。您知道,我是歷屆“世界大學生辯論賽”的總評審,在語言上的攻伐之道,那些人根本不是我的對手。

但是,對於放棄攻擊,我們兩個都不會後悔。

不妨反過來設想一下。如果您跟著我,痛痛快快地把他們罵倒了,世上多了兩個機智的攻擊者而少了兩個純粹的文化人,我們會滿意嗎?我想,我們反而會後悔。

其實我們並不需要勝利。只希望有一天,新的“曾遠風”又要當街追打新的“徐扶明”時,中國的民眾和傳媒不再像過去和現在這樣,一起助威吶喊。

僅此而已。

但是,僅僅做到這一點,也還需要長時間的啟蒙。

也許會有這一天,但對我來說,華髮已生,暮霧已沉,好像等不到了。

與徐扶明先生說完話,當然就躲不過近在咫尺的曾遠風了。其實我也不想躲,很想與他交談一番。但估計,他也只會聽,不會說。

從哪兒開口呢?與他這樣的人談話,我一時還拿不定方向。

曾遠風,在年齡上你是我的前輩。你告發徐扶明先生“攻擊樣板戲”的時候,我才十九歲;徐扶明先生終於平反,而你又轉身成為“文革”的批判者時,我已經三十三歲;你向我告發那個姓沙的左派編劇時,我四十一歲;你向全國媒體告發我為一個流亡人士的後輩寫序言時,我四十三歲;你參與那幾個“啃餘族”對我的圍攻時,我五十六歲;你突然以“異議分子”的身份向外國人告發中國的很多人和很多事時,我五十九歲。

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你一定還實施了很多很多我不知道的告發,請原諒我掛一漏萬了。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你以不尋常的方式陪伴了我大半輩子。

親人的陪伴增加了我的脆弱,你的陪伴增加了我的堅強。因此,你對我相當重要。

你早年讀過中文系,後來的身份,是“編劇”、“編輯”、“雜文作家”。你讓我想到十幾年來一直在誹謗我的那幾個“啃餘族”與你一樣,清一色出自於中文系,都曾經染指文學創作,卻又文思枯窘而改寫批判文章和告發信。有趣的是,當年你向我告發的那個左派編劇,後來也走了一條與你相同的路:藉由文藝玩政治,天天傷害無辜者。

說遠一點,你曾經效忠過的“***”裡邊,也有三個人是文藝出身。如此一想我就霍然貫通,原來你們把文藝創作中的虛構、想象、誇張、煽情全都用到了真實社會的人事上了。你們把偽造當作了情節,把狂想當作了浪漫,把謾罵當作了朗誦,把謠言當作了臺詞,把圍攻當作了排演。只可憐了廣大無知的觀眾,居然弄假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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