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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對話 (2 / 5)

我回答道:“自從二十年前辭職後,我沒有任何官職,也不是什麼代表、委員,又早就退出一切官方協會,因此沒有絲毫權位可言。他們能爭什麼?”

您又問:“你與他們,有沒有利益之爭?”

我回答道:“我幾百萬言的研究著作,十幾萬公里的考察計劃,從開始到完成,從未申請過一分錢的政府資助。他們能爭什麼?”

您又問:“你與他們,有沒有學術之爭?”

我回答:“我的研究課題從來不與別人相撞,我的考察路線從來不與別人交錯,我的表述方式從來不與別人近似。他們能爭什麼?”

您繼續問:“你與他們,有沒有意氣之爭?”

我回答:“你們看見了,那麼多人連續傷害我二十幾年。有幾個人已經把傷害我當作一項穩定的謀生職業,我卻從來沒有回擊一句,也從來沒有點過其中任何一個人的名。”

您停止提問,靜靜地看著我。

過了一會兒,我又聽到了您的聲音:“你的每一項回答,大家都可以見證。看來你是一個最不應該受到誹謗的人,卻受到了最多的誹謗。造成這種顛倒一定有一個特殊原因,例如,剛才我想,是不是你太招人嫉妒?”

我回答道:“嫉妒太普通,不是特殊原因。中國文化界可以被嫉妒的人很多,但他們都沒有招來那麼長時間的誹謗。”

您說:“聽口氣,你自己好像已經有答案了。”

我說:“我自己也曾經百思不解,後來,一番回憶使我找到了鑰匙。”

“什麼回憶?”您問。

我說:“回憶起了我還沒有辭職的二十多年前。那時候,我招人嫉妒的理由比後來多得多。我不僅是當時中國最年輕的文科教授、最年輕的高校校長、最年輕的廳級官員,而且還執掌上海市那麼多人的職稱評選。我當時的行事風格,更是雷厲風行、敢作敢為。但是,整整六年,我不僅沒有受到絲毫誹謗,而且也沒有聽到過一句非議。連後來誹謗我最起勁的那幾個人,當時也全部對我甜言蜜語、讚頌不止。”

“我已經猜到你的答案了,”您說,“你遭到長期誹謗的最重要原因,是比較徹底地離開了一種體制。”

我說:“體制是一種力學結構,就像一個城堡。身在其中,即使互相嫉妒,卻也互相牽制,獲得平衡和安全。不知哪一天,有一個人悄悄地開啟城門出去了,城門在他身後關閉,而他騎在馬背上的種種行為又經常出現在城裡人的視線之內。他的自由,他的獨立,他的醒目,無意之中都變成了對城內生態的嘲謔。結果可想而知,他必然成為射箭的目標。由於城門已關,射箭者沒有後顧之憂。”

“這樣的城堡,可能不止一個吧?”您問。

“當然。”我說,“城堡的本性是對峙,如果只是一個,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現在,有的城堡因為有國力支撐而十分堂皇,有的城堡則因為有國外背景而相當熱鬧。我呢,只能吟誦魯迅的詩了: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但是我比魯迅更徹底,連戟也沒有。”

您點了點頭,似乎不想再問,卻還是輕聲問了出來:“堡外生活既孤獨又艱險,你能不能,從哪個邊門重返一個安全的城堡?”

我說:“我知道您說的是哪一個城堡。官方體制對文化創造,有利有弊,弊多利少。古今中外都產生過不少排場很大的官方文化,這當然也不錯,但是一切真正具有長久生命力的文化大多不在其內。這是因為,行政思維和文化思維雖有部分重疊但本性不同。前者以統一而宏大的典儀抵達有序歡愉,後者以個性而詩化的秘徑抵達終極關懷。現在,前者太強勢了,連很多自命清高的學者都在暗暗爭奪行政級別,這更使很多行政官員對文化產生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和無知。長此以往,前者極有可能吞沒後者。您看現在,財源滾滾而文事寂寥,精神枯窘而處處嬉鬧,便是徵兆。因此,我要不斷地站在外面提醒,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您又問:“那麼另一個城堡呢?”

我說:“對那個城堡我曾抱有希望,希望它能批判專制弊端,揭露權貴集團,推進政治改革,但現在已經失望。因為它摻入了太多的投機、虛假和表演。我曾多次試著與這個城堡裡的人對話,發覺他們大多自命為中國的救贖者,卻以揭秘的腔調散佈著各種謠言,而且總是把一切文化問題全都推向政治批判,好像天下除了政治批判之外就不存在別的問題。他們那些貌似激烈的言論,初聽起來還有一點刺激,再聽下去就無聊了。”

您說:“看來,你只能左右不是人了。但是,我要以長輩的身份告訴你:不怕。大智不群,大善無幫,何懼孤步,何懼毀謗。”

我說:“對,不怕。”

與餘鴻文先生的對話有點累。他的那麼多盤問,我知道,正是代表眾多長輩對我的審訊。

接下來就不會這麼嚴肅了,急著想說話的,是徐扶明先生。徐扶明先生歷來寡言,現在仍然微笑著等我開口,他很可能像往常一樣,只聽不說。

徐先生,我的朋友,剛才我在安靈堂,一心只想把您從曾遠風附近移開。您告訴過我,人生如戲,角色早定,他永遠打人,您永遠捱打。在這裡你們靠得那麼近,又是面對面,我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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