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落桃山莊到楓林堂的距離,不過是從城北走到城南,說長也並不太長,但對萬子夜來說,這一路十分難熬。
應該說,自從裴輕舟溫熱的掌心推在他身上的那一刻起,每一刻都十分難熬。
時近子時,荒涼的城南大街上,只有萬子夜這個行人,像一片孤零零的雪花。
在他被裴琅收入門下的頭幾年,心裡始終下著一場大雪。
他分明記得,方家的宅子裡春有繁花如華蓋,燕子在簷下作了窩,他不準僕人移走,每日仰著頭聽雛鳥啁啾。
夏天的時候,池中有涼亭,四周有荷花環繞,淡淡荷香飄滿樓閣。母親命人通了小渠,抱著他倚著欄杆靜聽流水之音。
秋天桂花香味飄滿了整個院子,方家後院裡,自種的草藥也該收了,於是餐桌上最多的便是桂花糕和藥膳。小男孩受不了微苦的草藥,抓了桂花糕便跑。
家裡的僕人、弟子們對他也是極好。有時候母親板著臉教訓他幾句,過後,僕人們便會由著他的性子,牽著他去藥房裡學開方子。
萬子夜確信,他有一個溫馨和快樂的童年,也曾是個無憂無慮的少爺。可在他夢迴的時候,就只剩下被大雪覆蓋的斷壁殘垣。
“風兒!風兒,快起來!”
彷彿又回到那個時刻,冬日的被窩溫暖,好夢醒來,餘溫尚存,卻看見母親蘇袖那張焦急猙獰的臉,為美夢劃上終止符號。
門窗被凌冽的北風撞開,窗外是分不清天地的銀白。他揉著惺忪的睡眼,懶洋洋地起身,話語中還帶著小孩子撒嬌式的鼻音,“怎麼了,娘。”
母親無言,將他撈在懷裡,裹挾著他飛奔,腳下厚重的雪咯吱作響,風中的雪像刀子一樣地落下。
他的肋骨被硌得生疼。平日裡熟悉的庭院與長廊感受不到盡頭,慘叫、呼喊,隔著詭異的霧氣,彷彿在遙遠的彼端,卻又不可思議地近在耳畔。
母親的劍身滴滴嗒嗒地落下深色的液體,纏繞著草藥的苦味和腥臭氣息,餘光裡的夜色也變成一片陰慘慘的暗紅,穿透他未諳世事的雙眼。
他一度懷疑自己陷入了噩夢之中,但這超出了孩童對恐懼的想象。
“娘......”他閉起眼睛哀聲喊道,“爹呢?”
“你爹不在了!你得活著,好好活著。去裴家莊找到裴琅!風兒.......”
母親將他扶正在最好的快馬上,鄭重地將一枚玉符塞進他的懷中,深深地看著他幼小的、未經風雨的臉龐,臉上滿是他看不懂的情緒。
他竟想不起母親最後說了些什麼,囑咐了些什麼,或者母親什麼也沒有說,只最後無限不捨、無限溫柔地呼喚了他的姓名,這聲呼喚卻也破碎在腦海中,突然意識到的離別,與其帶來的恐慌使他的淚水將一切都淹沒了。
心裡的雪稍融的那一日,本來也是個陰沉的天氣。
萬子夜的馭蟲術學有小成,歡悅的同時,不免想起未竟的家仇。躲在假山後頭,正兀自消化情緒,突然一張笑盈盈的臉湊了過來,像天晴了似的。
那女孩便是年幼的裴輕舟。
裴輕舟似乎被他陰沉的臉色嚇了一跳,咬著嘴唇,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出一句,“子夜,你怎麼了?”
萬子夜自然不能說方家之事,只含糊地講了報仇,卻不知怎麼的,裴輕舟倒先急得要哭出來,拉著他的袖子,懇請他不要走,也不要報仇。
突如其來的淚水讓萬子夜一愣,他用指腹輕柔地為小小女孩拭去淚水,認真道:“我只說要報仇,並沒有說要離開啊。”
裴輕舟立即破涕為笑,瞪起杏眼,眼裡水汪汪的,似是一汪春池,“你得立個字據!”
萬子夜笑道:“什麼字據?”
裴輕舟歪著頭想了許久,好像生怕漏下什麼條款,過了好半天,才終於一拍手,“你就寫,萬子夜保證要陪裴輕舟玩,不許擅自離開,不許吃獨食,不許跟我爹告狀,不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