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的石頭落下了。
她要忘記所有的人,好好睡一覺。
撥開濃霧後,雲開月明。平嫣站在無比熟悉的紅漆大門外,聽見院子裡笑鬧追逐的童音朗朗,她輕輕推開門,幾片杏花乘著銀白月光,飛落到她身邊。
院子裡其樂融融的一家正在納涼聊天,清瘦威嚴的男主人抹著茶蓋,溫婉嫻雅的女主人哄著懷裡白白胖胖的嬰兒,哼著和緩的兒歌調子。天井下月華如蓋,那一樹枝幹虯勁的杏花開得正盛,像滿頭霜發的和煦老人,與月色融為一體,要羽化飛昇了似的。
兩個歡快跳躍的身影像打挺的魚兒,圍著杏花樹,奔跑打鬧,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像定格成框的影片,不讓辰光拋卻。
不一會兒,那個女孩就追上了男孩,放小力氣,拿手裡的枝條鞭趕著男孩,笑容稚朗如簷下垂著的一串風鈴,邊趕邊高聲喊道:“馬兒快跑!馬兒快跑!馬兒快快跑!跑到東山吃青草!跑到西山追太陽!載著月亮回家鄉!馱來一個大姑娘!”
男孩就學著馬的樣子,誇張的噴著響鼻,拿腳跟刨著地,時不時偷看女孩,眼見她笑得愈歡,他的動作就做得愈加賣力。
男主人故作嚴肅,幾步過來將手舞足蹈的女孩扛上肩,道:“你沈哥哥傷寒方愈,不要追趕了,讓他好生歇歇吧。”
男孩追上去,一張小臉通紅,惴惴不安的扯著男主人的袍子,細聲乞求道:“我想要和妹妹一起玩,一直一直,永遠在一起。所
以叔父,能不能......能不能把妹妹嫁給我.....”說著鄭重其
事的杵起三根指頭,潤潤的目光剎時堅韌起來,“我發誓,我一定會把妹妹捧在手心裡,一直做妹妹的馬兒,駝來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女孩一張粉雕玉琢的笑臉頓時迸發出璨然光亮,邊揮舞著雙手在男主人肩上撒歡撲騰著,邊叫喊,“好耶好耶,我要嫁給沈哥哥了,我要坐沈哥哥的大花轎了!我要坐沈哥哥的大花轎了!”
平嫣靜靜站在門外,望著院子裡的天倫之樂,那些遙遠亙古的記憶洪流滔滔而來。
她緩緩邁出步子,卻發現雙腿僵硬,泥土破裂,自縫隙鑽出的無數條毒蔓曲折盤上,帶著猩紅的毒液,尖銳的長刺,轉眼間就爬滿了她的整個身子,勒著鎖著,一厘一厘的收緊,胸腔間幾欲炸開。
院子裡哪還有人,斷壁殘垣,蛛網荒蕪,只剩一棵蕭索枯死的杏花樹,像光陰耗盡的老人,皮包骨頭,佝僂嶙峋。
忽然間,院落各處又堆滿了累累白骨,斷頭斷肢,有許多青灰色的乾癟影子孤零零的飄來蕩去,無處皈依。
她還看到了她的爹,娘,和尚在襁褓中的幼弟,被大火燒得只剩一架子湊不完整的骨頭。
鮮腥的血液嗆進眼鼻喉嚨裡,她的身子被擰繞擠壓的變了形,兩隻慘白的眼珠子幾乎要血淋淋的蹦出來,只不死不休的盯著那個滿是孤魂野鬼的大院子,淚珠子圓滾滾的往下砸,在不斷扇合的唇片裡,發出嗚嗚咽咽的慟聲,像聲線百折的柳笛,一調一轉,寒悚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