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走到這個小亭子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雖然有月光,可是樹林裡還是黑魆魆的,很是怕人。我牽著郝珺琪的手拐上去戲臺的路。遠遠的就能聽見從戲臺那邊傳來的喧鬧聲。拐過一棟茅草房戲臺便出現在我們面前。
戲臺前面的空地上就像看戲時候一樣黑壓壓站了好一群人,他們議論紛紛。我牽著郝珺琪的手拼命往前擠。總算擠到了戲臺前面,卻被兩個帶著袖套的人呵斥了一頓,我們只好往後退了點,可我們還是看清了戲臺上站著的那一排人的臉。我父母親就在這一排人裡面。
我想不通的是,他們怎麼都低著頭,平時的高傲都到哪去了;我想不明白的是,他們的胸前怎麼都掛著一個牌子,牌子上還寫著字。戲臺兩旁的火把的火焰雖然很旺可我還是看不清那些字。戲臺上還站著幾個也帶著袖套的人,他們一個個威風凜凜,昂首挺胸,和那一排人形成鮮明的對比。有一個人的腰上竟然還挎著一把槍!
當那個挎著槍的人走向戲臺的中間的時候,人群一下子安靜下來了。接著一個看上去有六十多歲的人被兩個戴著袖套的人壓著往戲臺前走了過來。他胸前的牌子隨著他的走動而晃動。他一走到戲臺前就跪了下去。
這是怎樣的一種折磨我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了。有一根棕繩早就掛在戲臺頂上的樑柱上了,這個老人一過來他們便將他的雙手用那棕繩綁緊綁在後背上然後便用力拽繩子,我們便看見人徐徐的往上升,待整個人懸在空中差不多離地面五十厘米的時候方始停下來。然後我便看見我的父母被他們呵斥著過來一人拽緊一根繩子。
我的心懸在了嗓子眼上。
我沒有完全聽清楚這個老人的“宣判”詞,只略略瞭解到這是個“特殊”人物,以前做過什麼什麼事,而現在是一個皮匠。
這個可憐的老人一直在呻吟。持槍的人每說一句就質問他一聲“是不是”或“你招還是不招”,而他只要稍微慢一點回答,那兩個帶袖套的人就會一人給他一腳,你便看見他在空中盪來盪去,*轉變成哀嚎。
戲臺前的那些觀眾見了這種情形非但不同情反而群情激昂,一個個就像打了雞血一般說“活該”,“活該”,那聲音真的震耳欲聾。
對這個老人的批鬥整整持續了十幾分鍾,到了後來我感覺老人連哀嚎的力氣都沒有了。就算火把的火焰忽明忽亮,我也能看見老人臉上豆大的汗珠一粒一粒往下掉。
總算把老人放下來了,我懸著的心也放下來了。老人的雙腳一著地,整個身子便癱在了地上,我的心隨之又懸起來。站在老人右邊的那個人對著老人就是一腳,老人似乎失去了知覺似的一動也不動。父母親蹲下身去給老人解掉繩子,然後把老人從地上扶起來再扶著他往後臺走。老人的腳幾乎是拖著地往前挪的。
“哥,你注意到沒有,叔叔嬸嬸的手都滴血呢。”郝珺琪說。
“怎麼會?”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老人說身上,完全把父母忽略了。
“你沒看見,他們幫忙解繩子的時候繩子上都沾滿了血。”
“啊,那會不會是他們拽繩子時手掌被棕繩磨破了皮?棕繩很粗糙的。”
“那可不疼死了?”
我明白過來,讓父母拽繩子也是對父母的一種懲罰(說折磨或許更恰當吧)。別樣的懲罰。
就在我們議論的時候又一個人被帶上來了。這回是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很瘦,個頭也不高。他同樣一上來就跪在戲臺上,然後也和老人一樣被棕繩幫著吊起來,還是我父母親過來拽繩子。我現在能想象父母親有多痛苦了——用繩子把一個人拽起來那得用多大的力?被棕繩磨破了皮的手掌還得用力去拽繩子那得承受多大的痛苦?我這麼想一想頭皮就緊。這一回,我所有的注意力全在我父母身上。可是我的聯想很快被這個中年男人的吼叫聲打斷了。那可是殺豬般的叫聲。戴袖套的人一腳又一腳踢在他的身上,很可能是某一腳踢在他軟肋上或是將他某根骨頭踢斷了吧,他才發出這麼有影響力的吼叫。要知道越是尖叫戴袖套的人踢得越重。就看見那中年男人像盪鞦韆一樣在空中晃來晃去。
可我的注意力還是很快轉移到我父母親身上來,他們承受的痛苦真的無法用言語形容了。就見他們雙手緊緊地拽著繩子,身子往後傾倒,那被拽直的繩子形成一個標準的“八”字。他們的臉上也是汗珠子直冒,臉上那痛苦的表情我也無法形容。我忽然看見了血!真的有血從他們的手掌上往下滴!緩慢的速度,一滴,一滴。我父親這邊滴一滴,接著母親那邊仿似不甘落後似的也跟著滴一滴,鮮紅鮮紅的。他們握手的那一段繩子也已然紅了。
我看不下去了。我說不出有多憋屈有多鬱悶。我把握在手裡的郝珺琪的手握得緊緊的,手心已然冒汗了。我搞不清這個世界怎麼一下子完全顛倒過來了,那些和我父母一樣原本備受當地村民尊重的人們怎麼一下子成了“特殊人物”,怎麼就變得連狗都不如?
我也猛然意識到,我的世界也跟著顛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