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桂子在門口磨蹭半天,剛鼓起勇氣進來,聽到這話更是苦了臉,一面擠眉弄眼地給竹月使眼色,一面說:“娘娘,皇上今兒中午過來用膳。”
竹月餘光往窗戶邊兒一掃,果然看見一點團花金繡的衣角,尚來不及說話,繡瑜已經冷笑道:“就說我病著,請皇上往別處去吧。”
窗外一聲冷哼,康熙大步跨進門檻,往炕上盤腿一坐,臉上仍有怒容:“胤禎如今這個樣子,還不都是你慣出來的,朕三番兩次暗示於你,你都不做理會。還好意思怪朕瞞你!”
繡瑜被他倒打一耙的話氣得胸口生疼:“這慈母敗兒的帽子,臣妾已經不明不白地戴了二十多年,今兒倒要分辨分辨,老十四到底如何惹您生氣了?”
康熙理直氣壯地把密報往炕桌上一拍:“……那年齊世武送了你弟弟一尊寒玉天佛,轉頭就變成了老十四的壽禮!在西南軍營裡,兩個人同進同出,同寢同食,情狀親密,竟至以父子相稱!你看,你看!”
“父子?”繡瑜簡直想拿個鑽子撬開他腦袋看看裡面都是什麼東西,“既然是以父子相稱,您責怪他們不顧君臣尊卑也就罷了,怎麼還懷疑到這上頭來了呢?”
康熙臉上怒容一減,竟然有幾分羞赫,半晌才哼哼唧唧地說:“你深宮內院的住著,哪裡知道這些事?本朝不許官員豢養戲子,那些好南風的人,就以收養子為名,行不雅之實。小僮與恩客之間,就是父子相稱。竟敢□□皇子,朕豈能容忍?”
“什,什麼?”繡瑜見他一副“朕洞悉一切”的篤定模樣,險些一口氣提不上來。
皇帝當太久,習慣了二十幾個兒子都圍著他“皇阿瑪長”“皇阿瑪短”地奉承討好,康熙壓根兒沒有想過“兒子嫌棄朕”這種可能,理所當然地覺得,朕的兒子就是搞基,也不可能認旁人做爹!
“這也太離譜了!”繡瑜忍怒到他身邊坐下,拉著手苦口婆心地勸說,“皇上,這事有臣妾的不是。十四小的時候,您忙於政務,他又頑皮得很,臣妾才想著請孃家兄弟代為管教一二。常年相處,興許叫這孩子會錯了意,真的把外臣當長輩看了也不一定。他們是犯了規矩,求您看在他這些年徵戰的份上,把他遠遠地打發出去,哪怕是做個小卒也好,何必連累一個自幼失恃的女孩子呢?”
“連累?”康熙一臉不解,“朕一沒有治罪,二沒有奪爵。仍舊叫她以一等伯之女的身份嫁入皇家。完顏氏身子不好,她要是生下孩子,就是胤禎的長子。這叫什麼連累?”
得,事情又回歸到了原點。問題是,這混蛋壓根兒不覺得娶表妹是件多麼不得了的事。繡瑜對牛彈琴,彈了大半天,卻發現雙方的腦迴路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就好比一個說“喵喵喵”,一個回以“汪汪汪”。繡瑜一急之下,竟然連連咳嗽起來。”糊塗東西,你們主子的湯藥呢?還不快端上來!”
她咳得渾身顫抖,康熙見了也不由生出兩分後悔,動了幾寸衷腸,撫著她的背親手捧湯捧藥:“老十四小時候,是多承他教導,所以朕不殺他。烏雅晉安一回京,這幾天青海戰場上又出岔子,拉藏汗的孫子羅蔔藏丹津跟準噶爾的策旺阿拉布坦勾勾搭搭,似有結盟之意。羅蔔藏丹津為人膽小怕事,朕準備讓胤禎領兵出征青海,震懾於他。可是西藏的兵,都是跟著烏雅晉安九死一生出來的,新帥上任,要想令行禁止,還得下一番功夫。”
繡瑜駭然抬頭:“所以這門婚事,也是為了給十四鋪路,讓他踩著人家的功勞上位嗎?”
“大局為重。”康熙並不否認。他擱了藥碗,閉目長嘆一聲:“但是朕不做漢高祖,也不做宋太祖。既不殺韓信,也不搞‘杯酒釋兵權’那一套,叫百戰之將卸甲歸田。”
“老十四是他調教出來的,將來胤禎要是有出息,佟國維有的東西,朕一樣都不會少他。”
佟國維有什麼?權傾朝野的佟半家,姐姐是皇太後,女兒是貴妃?
繡瑜唯有苦笑:“皇上,並非人人都想做佟國維啊。您心裡明白他是什麼樣的人,既然肯許以這樣的權勢富貴,為何不肯多給一點點信任呢?”
如果沒有功高震主的危險,晉安就可以率軍直搗黃龍。明明有一條現成的路可走,為何非要用賜婚的方式給十四鋪路?
“信任?”康熙扯出個諷刺的微笑,目光悠遠空洞,“那年朕跟曹寅幾個侍衛,在乾清門擒了鰲拜。他剝開衣裳,裸露上身的時候,大夥兒都嚇壞了。那身上幾十處刀疤縱橫交錯,或深或淺,幾乎連面板本來的顏色都看不清了——他年輕的時候,想必也是跟烏雅晉安一樣,都是赤膽忠心、剛直不阿的德才之輩,才能立下大功、被皇阿瑪委以重任。可是不加以約束,久而久之,就成了權臣,就成了奸臣,就成了不得不殺之人。這‘一點點信任’,朕給不起。”
繡瑜一怔,來不及開口就見他起身道:“寧叫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你好好休息,別再為這事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