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志喏了一聲,不再多問,專注望著天上月亮,輕聲嘆道:“不曉得下雪是什麼聲音。”
陳叔平呵呵一笑,猛然坐起,翻身躍下屋頂,笑道:“你若想學,明日清早來找我便是。不過咱們有言在先,老陳我一生不收徒弟,教你功夫不過是因那一聲‘爺爺’,今後笨小子你要是在江湖上走動,可千萬不許提我名頭。”
傳志驚喜道:“我,我也可以學嗎?”說罷又想到付九,收起笑容,蹙眉道:“我得先跟九叔說說,要不然——”
“只怕他巴不得你來求我呢!”
傳志望去,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暗道:我能學得爺爺的十分之一,怕也厲害得很。想到此處,不禁心生嚮往,喜上眉梢,恨不得就地打兩個滾,笑出聲來。這一得意,未曾留意腳下,一個軲轆便滾落下去,只來得及驚呼一聲,便已重重摔在地上,半晌爬不起身。
翌日傳志起身,桌上蓋著粥飯,卻不見付九,只有那柄長刀靠在牆邊。半年來都要同付九一道練功,今日不見,傳志不免若有所失,獨自一人吃過飯後,負刀向陳叔平竹舍走去。陳叔平見他鼻青臉腫,嘲諷一番才正色道:“我青石山創派掌門武學造詣高深莫測,琴棋書畫亦無一不通,後世弟子不過揀其一門所學,也足以江湖揚名。你爺爺我不喜刀劍,不用暗器,自幼學的是拳腳功夫,昨日給你看的那套刀法,不過是這幾日從你九叔那兒偷師所得,不算本事。然天下武學源出於一,其中至理無不相通,你有一樣學得純熟,別的自然容易上手。我且問你,你想怎樣學?”
傳志取下背上長刀,握在手中看了片刻,認真道:“九叔要我習武,教我學刀,是想要我用這把刀給方家報仇。我要是不用刀,他會傷心的。九叔當年費盡辛苦才救我出來,又有養育之恩,我不能辜負他。”
陳叔平微微一笑,道:“那也無妨,只是你基礎不牢,還要從頭開始。日後我只教你青石山呼吸吐納之功與輕功步法,至於怎樣用這修為與你刀法相契,全憑你個人本事。只消記住一句,無招勝有招。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你自己琢磨去。”
傳志點頭稱是。
此後他日日跟隨陳叔平習武,自呼吸吐納重頭練起,風雨不休,甚是刻苦。只是陳叔平往往隨興所至,興致一到,識字下棋、品茶撫琴無一不教,天文地理無一不談,他將此當作消遣,不甚用心,卻每每令傳志目瞪口呆,敬佩不已,至此方感到武學之精微博大,天下之廣闊浩蕩,體悟習武之樂。付九知他確有進境,也不多幹涉。
如此寒來暑往,光陰飛逝,又是五年光景。
這日清早,傳志照舊前往竹舍,不想還未進去,便聽院中陳叔平一陣叫罵:“你小子還敢跑我門前撒野,可是活膩了!今日老頭子可是交了大運,正手癢癢想要打架呢,臭小子就送上門來,哈哈,看招!看我黑虎掏心!靈蛇探頭!二龍戲珠!著!”傳志初時尚有些緊張,到後來聽他胡亂嚷些亂七八糟的招式,倒像是小孩子打架,不禁失笑,放下心來。
他笑著走進院中,只見陳叔平正同一人纏鬥,難舍難分。那人一襲白衣,頭戴白巾,是個清秀書生模樣,陳叔平口中亂叫,手下卻淩厲得很,招招出手刁鑽,擊他要害。這書生並不還手,一味躲閃避讓,卻退不出陳叔平拳腳圈外,稍顯狼狽。傳志瞧出他使的是也是青石山功夫,暗忖:九叔說爺爺與青石山掌門有仇,這人恐怕是那驚鴻劍秦茗。一想到秦茗與方家有血海深仇,傳志不禁精神緊繃,死死盯著他,想瞧出他習慣路數來,然而見此人面如冠玉,眉眼柔和,始終不肯還手,又有些懷疑,覺得他不像兇惡之人。猶疑間忽看陳叔平已將他逼至窗前,雙掌齊出,當胸推去,當即驚呼道:“小心!”
便在此時,另一道清亮嗓音同時道:“上頭!”
傳志一愣,循聲轉頭,見院中那株桃樹下,正站著一人。此時那書生猛退一步,並不轉身,左腳踩上窗臺,身子朝上一縱,雙手已攀上屋簷,又一個翻身躍上屋頂,拱手道:“師叔還請住手。”
陳叔平面露喜色,亦向屋頂跳去,笑道:“這寶貝娃娃見識不錯,怕是聰明得很!——傳志,你也來!”
正呆呆看著那人的傳志茫然道:“什麼?”
陳叔平已追上書生,雙手成掌,迅疾交替攻他下盤,一邊道:“你師哥有個好兒子,能給他指點招數,咱們豈能認輸?”
人在房上,下盤稍有疏忽便有危險,書生不得不出手格擋,無奈道:“師叔錯怪了,那是師兄幼子,師侄此番便為此事而來。”
陳叔平叫道:“我管他是誰!既是你帶上山的娃娃,我老頭子便不喜歡,非要我家傳志跟他比比!咱倆慢著打,別讓娃娃們看不清楚。”
他兩人打得熱鬧,傳志卻沒在意,望著樹下那人發呆。那人年歲身骨與他相仿,亦是十一二歲模樣。傳志從未出過深山,除去陳叔平、付九,平日所見不過是山下樵夫,遑論年齡相近的孩子;更何況是那樣好看的人。若不是適才聽到他聲音,傳志只當他是個女孩子——他不曾見過女孩子,只知道那是與男人完全不同的人,生得柔媚嬌豔,像是花兒一般。眼下桃花正開,那少年倚著樹幹,正仰頭望向屋頂,露出一截白皙頸子,傳志只覺得,他似乎比桃花還好看一些。他察覺傳志視線,轉過臉來,傳志面上一紅,忙低下頭去,這才聽到陳叔平聲音:“傳志,發什麼愣!下一招怎麼打?”
傳志回過神來,仰頭看去,聽見那少年道:“背心。”
傳志心道:他聲音也好聽。像是結了冰的水面,清清冷冷,又脆得很。
說話間,陳叔平一掌橫掃,傾身攻那書生胸口,書生依少年所言,當即向右躲開,以肘擊他背心,陳叔平借勢向前縱身避開這招,氣道:“笨小子幹嘛呢!”
傳志瞥一眼那少年,見他目不斜視,專注觀察兩人戰況,稍感失落,也看向屋頂。書生已奔至陳叔平面前,抬腿橫掃,老頭子藝高人膽大,屹然不動,看向傳志。傳志忙道:“格開!”
陳叔平微微一笑,右臂下沉,勁力灌入掌中,五指握拳錘向他小腿脛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