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步走來,腳步聲很輕,總管沒有發覺。走到近處,伸手從背後握住糞鏟的長柄,總管感到武器不聽使喚,回頭一看,這才連滾帶爬地跪伏於地。
新鋪的石板上滿是碎落的馬糞,夾雜著斷掉的幹草和無數狼奔豕突的腳印。
“什麼事,也值得弄得這樣滿地汙穢?”亞伯蘭看著腳下的地面,皺起眉頭。
“士師大人,是這個小車夫無視我的警告,容留閑雜人員在宮內過夜。”總管立刻試圖撇清自己,將所有的罪責都推到崔斯坦和那個小啞巴身上,“我本想簡單教訓他幾句就完事,結果他居然頂嘴,還捏造出自己曾救過兩位王子性命這樣荒誕不經的謊話。”
亞伯蘭雙眉不置可否地蹙了一下,轉向崔斯坦。後者雖滿身汙物,臭氣熏天,卻沒有如第一次面對先知約阿施那樣自慚形穢,仍是昂首挺胸地站在他面前,雙目直視他的眼睛,目光灼灼。
亞伯蘭道:“說說看,你是怎麼救的?”
崔斯坦說出了五年前發生在五旬節慶典後的事。
亞伯蘭盯著眼前這名少年,總覺得他身上有股氣息,熟悉得可怕。是那種只有骨肉至親才能體會到的聯結,一種隱秘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歸屬感。
知道這件事的人很少,畢竟士師的兒子們被一群狂熱的教徒追打併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亞伯蘭一直對此諱莫如深,若不是親身經歷,崔斯坦又怎會如此清楚?
況且在一些更加鮮為人知的細節上,崔斯坦說的也都能對上,比如以實瑪利和以撒回家後告訴他,在他們獲救之前確曾有基路伯顯靈。
他又派人去找了同在皇宮當差的卡巴,向他詢問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麼。興許是覺得自己剛交上好運,不忍心就這樣斷送掉冥冥中那位的喜愛,他竟破天荒地沒有撒謊——看來崔斯坦的第二個目標也最終完成。
末了,亞伯蘭選擇相信他。
“你確實救過我兒子的命,因此我要感謝你,但如果你所說為真,那你假扮‘基路伯’的事已經褻瀆了神明,我應當處罰你。”
他看著崔斯坦,四隻深棕色的眼睛相對,一樣濃稠如粥的溫馴,一樣藏鋒斂銳的深邃。唯一不同的,是亞伯蘭眼中與日俱增的疲憊,而崔斯坦眼中只有一如既往的赤忱。
他漸漸覺得呼吸滯重,彷彿自己有罪的靈魂已被看透,急忙撤回目光,轉身望向別處。
“這兩件事,就讓它們功過相抵吧。好了,現在都回去幹活,如果你為我趕車趕得好,我再重重賞你。我也會確保總管不會記恨於你。”
崔斯坦這才雙膝跪地道:“士師大人,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說吧。”
崔斯坦挽住身邊的約書亞:“他是我的弟弟,也是個孤兒,沒有地方住,也沒有地方去。我想請求您恩準他留在宮裡,和我一起生活,他可以給我打下手,刷刷馬匹、擦擦馬車之類,假如您還有其它差事,他也可以幫忙。”
亞伯蘭的目光還停留在別處,不敢再看向崔斯坦,因此也從始至終都沒有落在他旁邊那個髒兮兮的小啞巴身上。
他只是下意識點了點頭:“可以。”
崔斯坦謝恩後起身。
亞伯蘭準備離開,剛一轉身,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回頭過來,也不看崔斯坦,只是虛虛地望著他身前一個並不存在的矮小幻影:“孩子,你真的確定我們從未見過?”
崔斯坦:“士師大人,我沒必要撒謊。”
他點點頭,對總管道:“給這兩個孩子換件幹淨的衣服吧。對了,你的戒尺呢?以後不要再揮舞那種處理穢物的工具,我們是白神的子民,我們的舉止應當端方有節。”
從此,約書亞便和崔斯坦一起留中在宮中。需要他趕車的時候,崔斯坦會穿上他的車夫制服,有板有眼地坐在車前的橫轅上,而約書亞就一個人在宮中閑逛。當時皇宮裡還有許多地方在造,廢棄的木料邊角俯拾皆是,他經常撿回來削著玩。
但亞伯蘭並不總在宮中,即使在宮中,也不是每天都要用車。空閑的時候,崔斯坦便會教小啞巴讀書認字,因為他希望,如果他不能用說話來表達思想,那至少可以透過寫字來讓別人知道。
當然,和白神之間的約定不可毀廢。每晚固定時間,崔斯坦依舊會來到約幕前,只不過身邊多了一個瘦小的身影。每當崔斯坦跪在約幕前與他的神明進行例行對話時——其實只是崔斯坦的單方面剖白,因為神明從不回答——這個小啞巴要麼坐在旁邊昏昏欲睡,要麼把玩著一隻綠色大甲蟲。崔斯坦發現,自從他到來,周圍似乎經常能看見這種昆蟲。
崔斯坦在領到第一筆士師車夫的薪水後,決定帶著約書亞去拜訪啟蒙恩師約阿施。
那天早晨剛下過一陣雨,地上水窪還沒幹,約書亞踩在石板地上啪嗒啪嗒,響了一路的水聲。崔斯坦低頭一看,才發現他又光著腳。在宮裡的時候,總管也給他發了一套車夫制服,裡面有相配的鞋子,只不過他不願意穿,實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肯被迫穿一會兒。